启龙市不算特别大的城市,背靠大江,面朝大海。而我家所在的秦水镇又是启龙市管辖下极为普通的边镇,北临大海。镇里人不是很多,即便周末走在路上,也仍是空荡荡的感觉,来往稀稀疏疏的行人。或许人都不愿上街,爱宅在家里,像我一样(我大概想多了)。
躺在床上,一个“大”字的卧姿,暖洋洋的阳光照进来,被单踢到一边,虽然处在苏醒状态,但身体就是不想动,好像起床是没有必要的事,只要舒服就好,连空腹响起“咕噜”声也无所谓了,在“继续躺”和“起身吃”之间,我选择了躺。
最后实在忍不了饥饿感,这时候就需要借助来自外界的不可抗力。于是,门“咚咚咚”地响了,伴随着熟悉的叫声,“俊生,开门,开门啦,我是薇薇。”家里没有别人,我不得不套了一条短裤,拖着“踢踏”的拖鞋,用一分钟的走路时间去开门。
张薇薇,住在我家隔壁的同龄女孩,从学龄前的的幼儿园,到九年义务的小学、初中,十年多来我们都是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上,这其中的关系,自不必多说了。由于父母常年在外,一个人在家的我常常受惠于她家的照顾,坦白地说,她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甚至比过我的父母。转眼到了高一,薇薇还是老样子,一大早敲门喊我起床也是十年来的老习惯了,风雨无阻。
记得初三,那次班主任让我们上台说出中考目标的时候,薇薇走上讲台,一嘟嘴,非常不满地说道:“张薇薇,目标,启龙市第二中学。”在她之前,我已经上台说过了,“萧俊生,目标,启龙市第一中学。”她是打算延续十年来的传统,想跟我上同一所高中,而自己的水平又不足以喊出“第一中学”的目标,所以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愤懑,怪我不替她着想。
结果,我上了第二中学,当薇薇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她兴奋极了,这当然不是幸灾乐祸,只是以为又能一起上学,或许还能在同一个班呢。
结果,她上了第三中学……最后我们两个谁都没达到自己预期的目标。老实说,当我第一时间听到这消息,我的内心是笑的,当然也不是幸灾乐祸,只是佩服上天奇妙的命运安排。
打开门,薇薇一张嵌着小酒窝的娃娃脸迎了上来,无视我赤裸的上身,两手一搭我的双肩,蹦蹦跳跳,从小到大,神态就没变过,她就是一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样子。
“九点啦,没有我叫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起床。真是,浪费大好的周末时光。难道你就没有半点和某人出去玩玩的想法吗?”
“如果‘某人’指的是天天都能见到面的邻居,那我个人认为没有特意利用休息日结伴出行的必要。”
薇薇在我肩头一拍,一声脆响,“哼,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哟,要不是你妈妈嘱托过,我才懒得理你这个笨蛋。”转脸看向窗外,“鬼天气,过了暑假还是这么热,闷得很,怕是快要下雨了。”再看向我,继续说,“俊生,我今天又去海边许愿了。”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用不屑的口气回道:“都已经是高中生,还跟小孩一样,做这种幼稚的事。”薇薇做了个鬼脸,满不在乎。
海边长大的孩子,大海就成了童年的记忆。童年的我不像现在这么宅,家里是待不住的,更愿意在外疯玩,并做一些现在回想起来有点无聊的事情,比如说许愿这事。越过海堤,接触大海,退潮或者未涨潮之时,一望无垠的海平面,朝晖或者晚霞,吸几口咸风,那么一瞬间,仿佛自己有了一个重大的使命,那就是征服大海,然后足尖划开痕迹,让“征服大海”四个大字占满整片沙滩。来一次海边,就许一次愿,屡试不爽。上了初中,我就不再干这种蠢事了。
“征服大海。”薇薇用揶揄的眼神看着我,笑出了声,“小时侯明明那么可爱,怎么长大就变了个人似的。”
“也就你没变,还跟以前一样幼稚。那我问你,今天许什么愿了?”
“才不告诉你。”
鬼才想知道她许了什么,我不过是想反嘲她一下。
薇薇把脸一正,煞有其事地说道:“你先别笑我,我跟你说,今天不只是我一个人哟,我还看到另一个人,也在地上写字许愿来着。”
“难道在地上写字就一定是许愿吗?不要觉得自己怎么想,别人就是怎么想。”
“说的也是,那,俊生,我问你,理想主义怎么解释?”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问出“理想主义”这四个字,脑子闪过一个人影后,耸耸肩,随口回道:“我哪知道,你没事问这个干嘛?”
“因为那个人在地上写的就是‘理想主义’四个字,我是趁那人离开后,偷偷看到的。”
说到这里,我不禁下意识地问薇薇:“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然后,薇薇用可疑的眼神看着我,嘴一撇,“女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怎么,难道说你认识?”袖子一撸,摆出想打人的架势。我只好摇头说不知道,心想,总不会那么巧。
既然起了床,虽说过了九点,但我还想吃顿早饭,哪怕就一个面包,也得安慰一下空腹。冰箱里一点东西都没有,所以我们出了门,去一个老地方——毛佳华家的包子店。
毛佳华,我的另一个儿时伙伴,也是一起上的小学、初中,如今他和薇薇一样,上的是第三中学,听说两人还在一个班。说到我和毛佳华,虽不如和薇薇的关系,最起码算得上难得的挚友了。说来,我的人际关系实在不值一提,随着性格的内敛,交友的程度大不如前(本来儿时也没多少伙伴,十根手指头就数的过来)。
“毛叔,四个包子。”我竖起四根手指,跟正在忙活的毛佳华的父亲打招呼。秦水镇里,数毛叔的包子店最好吃(在我吃过的包子店中),生意自然也最好。毛叔爽朗地一笑,“四个包子,吃得下吗,我家的包子可是份量十足。”我指着薇薇,回道:“我只吃一个,还有三个是这位要吃。”背后遭来薇薇的会心暴击。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佳华走了出来,连打几个呵欠,这家伙真是比我还懒(然而我也没资格说他),晃晃悠悠走到蒸笼前,抓一只热腾腾的包子塞进了嘴里,再晃晃悠悠转身就走。毛叔这才一抓佳华的后衣领,脸色一变。
“洗漱了没有?”
“嗯。”
“清醒了没有?”
“嗯……”
“朋友来了,也不打声招呼。”
“嗯?”
佳华又晃晃悠悠转过身来,重新回到蒸笼前,当着顾客的面,大大方方地抓起第二只包子塞在嘴里(有时候,我很羡慕这个包子店的儿子,能不花钱地吃包子),他闭上双眼并不是为了享受美味,可能是还没睡醒。然后他礼貌性地举起手挥挥,这就算是打招呼了。
毛叔想起了什么,说道:“佳华,你表妹可是今天一早就来了,怎么,你没见到人吗?”佳华一听到“表妹”,眼睛从一条缝立刻睁得滚圆,包子吃到一半硬生生吞下去,不住打嗝,反而怪起父亲来,“怎么不早说!”以前听佳华说过他的表妹,一直未见其人,据说是个长相漂亮、成绩极好的女孩子(来自毛佳华同学的大力宣扬)。
楼梯口又传来了脚步声,显然是佳华的表妹闪亮登……等等,我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下。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淡蓝色短衫,穿了一条长裙,脚上是凉鞋,视线往上移,一头长长的马尾发分散在胸前,直垂到腰际,标准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一副非怒非笑的表情。
我把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薇薇也一样把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然后我们异口同声地叫出来:“是你!”佳华收住自己兴奋的表情,看了我们三个,说道:“怎么,原来你们认识我表妹。”紧接着,他的表妹回道:“一个只认识了一周,一个不算认识。”
这位表妹不是别人,正是南宫晓芙。
“什么,南宫晓芙竟然是你表妹!”
没等佳华出声,薇薇首先叫了起来,冲着我:“还说你不认识,连名字都知道。”我缓过神,明白今天早上薇薇去海边遇到的人就是南宫晓芙。没等我出声,南宫晓芙先回答她:“只是高一的同班同学,没别的关系。”虽然我想补充一句“另外我们是同桌”,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免得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你和我表妹竟然是同班同学!”
这次轮到佳华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像遇到什么天大的事情,以往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他的表妹已近乎完人,两人的关系大概超出一般表兄妹(相当微妙的感觉),然后我被莫名其妙地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眼神,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我是今天才看到南宫晓芙不穿校服的样子,脑海里浮现出“清纯、天然、脱俗”等词,随即想起前一周在学校的种种,念头一转,感觉又跟佳华口中的那个表妹形象有了出入。当然,我仍然一句话没说,脸上也作出看到新同学后的微笑,偏偏我的微笑招来了佳华和薇薇的两声“哼”。
“萧同学,作业做了吗?”
她仿佛是以班长的口吻在检查我学习的进展,在她看来,这是职责所在(至于地理范围,不限),我是不是该为此而感动呢。不过不好意思,写完昨天的一篇周记,我就没动过笔。学生的拖延症发作了,不拖到周末的最后一个晚上,就不会有写作业的自觉性。
薇薇哼了一声,对她说:“作业当然只有在最后一天的晚上做才有感觉。”不愧是我的发小,就是懂我,“所以今晚,我会陪着俊生一起做,而且是一整晚哦。”最后冲我甩了个酒窝笑。喂喂喂,你这话会让人想到奇怪的画面的。
“如果是作业上遇到什么问题,我是可以帮你的。”
听到这话的佳华一改刚起床时的慵懒,精神瞬间抖擞,发了癫似的,搂住我的脖子装亲热,对他最爱的表妹说道:“是是是,表妹,俊生跟我铁哥们,咱们这就去他家做作业去,反正他家就他一人。”说得我家跟招待所一样随便。
我整理一下头绪,事情是这样。被毛佳华从小学说到初中的那个堪称完人的表妹就是南宫晓芙,所以在见到她本人之前,其实我很早就听说了有关于她童年的故事。高中开学来的第一个周末,南宫晓芙以回外婆家的名义跟表哥(舅舅的儿子)见面,见面前,她去了一次海边,恰好被我的发小张薇薇碰见。拜“理想主义”所赐,薇薇将这事告诉了我,使我提前有了心理准备;拜自己空腹的饥饿感所赐,我来到佳华家开的包子店,于是四个人带着微妙的心情见了面,彼此互通姓名。
有两个人是发小,有两个人是表兄妹,有两个人上的是第二中学的同一班,有两个人上的是第三中学的同一班,四个人成功组成了一个关系圈。
眼下,这四个高中生在前往菜市场的路上,经薇薇提议,由佳华出钱,准备先在我家做一顿午饭(未经我的亲口应允而擅自做的决定),吃过后再做作业。顺便一提,薇薇和佳华都烧得一手好菜,两个人仿佛达成了默契,今天都要好好露一手,至于目的,我装作不明。
和薇薇预料的一样,天总算阴了下来,稀里哗啦下了一场阵雨。
画面一转就到了我家,饭桌上是标准的江浙口味的三菜一汤,薇薇的红烧肉与炒土豆丝(我吃了好几年),佳华的清蒸鱼与番茄蛋汤(丝毫看不出厨艺功底的两道菜),然后薇薇和佳华分别向南宫晓芙和我投以诡秘、得意、不屑、挑衅、窃喜的复杂笑容,作为回馈,南宫晓芙和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俩。
午饭后的客厅,四个人坐在地板上,立式电风扇吹着风,矮几上摊开各自的作业。室外的阵雨停了,太阳勤快地爬出云头,清新的空气涂上绚丽的色彩,一圈一圈的光晕,气氛里带着暑假的余味。
南宫晓芙的面前就放着一本笔记本,其实她早就做完作业了,这符合她理想主义的风格。然后我问她笔记本写什么,问完就后悔了,心想,要是日记之类的私密文件可就不便多问了。结果,她却大大方方给我看了封面,白底蓝条,十分简约的排版,在大约中间的位置,南宫晓芙娟秀的字体写着七个字——“理想主义的选择”。看到这标题,我隐约能猜到里面写了什么,或者说是要写什么。
“要看吗?”
“不用了。”我的回答很干脆。
“我要看。”薇薇伸出手,似乎觉得抢不合适,又把手缩回,挪了挪身体,凑过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看看。”佳华客客气气地说话,像螃蟹一样横着凑到南宫晓芙的身边,反正尽可能靠近表妹一点就好,至于笔记本里写了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
南宫晓芙一页一页地翻,对一些内容自带解说。佳华看表妹要比看笔记本久,对这家伙可以选择无视。薇薇则眉头皱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时而摇头不语,大概是看不懂内容。我埋头看着作业,笔头停在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上一直没动,耳边隐约听南宫晓芙说着“世界”“人生”“未知”“无畏”……
她其实不介意把自己所想所说所写的世界坦露给别人,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是向什么人道歉,也不是传播什么有害的思想。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世界,随时欢迎志同道合的人。再往下想,我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因为我还是个现实主义者,所以她的世界究竟什么样,她要追求的什么,在她的字里行间里,什么令她欢喜,什么值得分享于他人……我没有兴趣深入研究这些问题。
“真搞不懂你想写什么。”最后在薇薇的一句话中结束了理想主义世界的漫游。
南宫晓芙不会强迫别人信仰自己的主义,表情不温不火,说:“写作业吧。”她说话的声音和在学校的时候相比,感觉柔和了许多,看来我要把学校的南宫同学和私下的南宫同学当作两个人看待。如此一想,似乎眼前的这位女孩多了几分温柔的淑女气质。
薇薇一拍我的后脑,“看傻了是不是,快写作业。”
话题强行回到作业上来,在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上停笔了良久,我缓过神,三下五除二写了一堆公式得出一个解(不求正确,但求涂满),又解了几道题,还没写完,一股惰性总算催使着我再次躺下。作业,作业,作业,像咒语唠唠叨叨地在跟前缠着。非自发性的任务总叫人感到心烦意乱,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任务,不屑于去做;需要时间来完成的任务,没有那份耐心;讲究技巧熟练度的任务,总是半途而废。作业完全是这个道理,我承认自己是不善于学习的人。
南宫晓芙不是做完了嘛,拿来抄一下(说得体面点,应该说是校对答案),怎么样?转而下一刻,我就暗自骂自己没出息,竟然会有这么个念头,拖延症的学生怎么能和抄袭扯上关系。萧俊生啊萧俊生,像你这样的人,难怪考不上第一中学。
回头看了薇薇一眼,认真地观察下,她还是属于比较勤奋的那种,不像我这么懒。从小到大,她为了能尽量与我保持较近的关系,生活上的无微不至自然不必说,在学习上,她总是靠后天的努力来缩小差距,总能为一点点的进步而感到无比欣慰。可是最后,她还是没能考上第二中学,细细想想,当时的心情的确是不好受的。世上的确有这么一类人,靠后天的刻苦,却得不到和别人优越的天赋同等的结果。
那么,佳华呢?他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先天的才能说不上,后天的刻苦也不是,优也好,差也好,全凭个人的运气,既来之,则安之。说到性格,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生气的时候骂上两句,害怕的时候也会躲在人群里,说来真是个单纯的家伙。
不管怎么说,世上的人虽然各式各样,但却生活在一块,彼此影响着。就像现在的我们四个人,天才也好,傻瓜也好,单纯的也罢,复杂的也罢,都围着一张矮茶几写写字、说说话。
“俊生,你怎么又躺下了,你不会真的想通宵写作业吧?”
“你不是说陪我的吗?”
薇薇还以为我是认真的,立刻支支吾吾起来:“好吧,我……我陪你就是了。”脸上堆着不可描述的笑意。
“开玩笑的。”
另一边,佳华作出可怜楚楚的表情,对南宫晓芙说:“表妹,看来我是要通宵写作业了。”鬼知道他在打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南宫晓芙干脆置之不理。
四人的星期天维持着悠闲的氛围,持续到下午五点,天依旧亮,不过终究到了各回各家的时间。微微和佳华根本不用道别,只有南宫晓芙住在启龙市的市区,回去得打车,所以就成了我们三人跟她一人的告别仪式。
“表哥,我就直接回去了,替我跟外婆、舅舅、舅妈问声好。”
“萧同学,明天学校见,还有,明早轮到我们两个值日,作为同桌,提醒你一句,记得提早到校。”
对薇薇,好像没什么可交代的,南宫晓芙点头示意了一下,二话不说,转身就坐上了出租车扬尘而去。
留下我被佳华揪住了衣领,一阵酸楚的咆哮,“什么,你和表妹还是同桌,你!你!你!”背上被薇薇打鼓般的敲击,“你居然瞒着我不说,快说,你们什么特殊关系!”
哪有什么特殊关系,我还是一句老话,“普通的同学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