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哗啦啦啦……”
朦胧的黑暗里温柔的潮声将我拥入怀中,凉爽的风携带着一丝咸咸的气息拂起我的长发。下一秒我睁开双眼,白光乍现,待到双眼逐渐适应,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从未有过的颜色,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沁人心脾的美丽色彩。
它的名字叫做蓝,诠释着大海的灵魂。
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大海是如此壮阔,海的尽头也没有巨墙,可以一直延伸,直到与天空交融为一体。整个井中世界与它比起来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们所处的井,就像是仰望夜空时,那群星之海其中的毫不起眼的一颗。
我兀自站在海边,贪婪地呼吸着这里不再腐败的空气,放纵地欣赏着无限宽阔的空间,几乎不由自主,脚步越来越快,蹦跳着奔向大海,拥抱湛蓝,展开双臂在无忧无虑地旋转中溅起点点浪花。
脚下,潮水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涌来,浸没至我的脚踝泛起细碎的白色泡沫,好像在调皮地给脚挠痒痒,可潮水退去之时好似什么都没有留下,只让脚上沾满了沙。
我低头凝视着潮涨潮落若有所思,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吸。
再次抬起头时,我诧异地发觉,远方的浅海处,一个黑色的身影孤身一人屹立于浪花之中,如雕塑般背对着我,不知为何显得有几分孤单落寞。
那是一个小女孩独自站在海中,就好像迷路了一样不知所措。
似乎是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女孩轻抚起白色长发挂于耳边,不紧不慢地转回头,看向了我。那白羽般洁白的睫毛下是红宝石般深邃的眼,目光仿佛能够穿透人的灵魂,洞悉你的所思所想,为赎罪者降下审判。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哪呢,总感觉在哪见过……
“……”
当白发女孩看清我的脸时,她的瞳孔急剧收缩,忽然露出了一副惊恐的表情,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能出现的事物,连连后退:
“不,不可能……”
“为什么?偏偏是你……你明明已经死了不是吗……”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别过来……”
她自顾自地一根筋自言自语,慌忙地跌入水中,唯有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到底是什么?我以前见过她吗?
面前的白发女孩由平静转为歇斯底里,精神状态看上去极不稳定,原先湛蓝的大海也随其情绪波动转变为可怖的黑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带来不祥的黑雨……那么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
她指着我的鼻子喊道:“不对,不对,这一切都是假的,你只是我脑中无法赎罪的幻象……”
“我?不是真的?”
闻其所言,我几乎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脚下漆黑之海里分明映出了一个陌生人的倒影,那其实是我的倒影,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诶?”
全身被火焚尽的一具黑色焦炭,依旧还在行走的一具尸体。
紧接着,我惊醒了。所有色彩在那瞬间烟消云散,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我眼角挂着的梦里留下的泪滴。惊恐之余,我连忙看向自己的手,没有烧焦,一切正常……奇怪,那到底又是谁的记忆?那个白发女孩?也许潮会知道点什么……
总而言之,我回来了。无声的灰白地狱,九百米之下的井中世界。
说起来,这是我这平生第二次做梦。即便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海,亦不知繁星为何物。我想,这会不会是曾生为人的记忆呢?是否,在另一个世界中,有一个比我更像是人的我,正在自由无边的世界中生活?
真羡慕啊。如果是真的话。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能够逃出这鬼地方的话,我真想去看一次真正的大海。
井中世界不存在出生,所谓诞生不过是残酷世界一直有人陆陆续续凭空出现在了井底黑暗中的某一处,我这就是为什么吃与被吃持续了一代又一代,但人潮的海平面几乎一直没变。
我也只是其中再平凡不过的一粒沙,被悲惨地抛弃在这个地方,不是第一个,也注定不是最后一个。在井中人们永远看不到时间的尽头,更没有人会去想井中世界会以何种方式迎来终结,正如永恒轮回的诅咒。
距离第381次巴别塔尝试那天已经过去了很久,每一次巴别塔冲击都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越底层就越艰苦,至今人们都还没有从那次冲击里完全恢复过来。
是的。第三百八十一次协力逃脱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好消息是,这次巴别塔比最高冲击纪录进步了十五米,坏消息是,只进步了十五米。
问题在于,人们已经很难再经得起这样大规模的消耗了,越来越多不同的声音终于暴露出来,有人质疑,有人抱怨,还有的人选择重新向神明祈祷求它回来,就和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相信的一样。其实“那些想法”一直都在,只是没有被矛盾所激发出来而已,就像现如今表面看似平坦的人背地板,大海十八层之下埋藏着和平的代价,实则暗潮汹涌。
然而那些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些人。
很久后我才知道——那些质疑奉献者社会的人全部都被暗中放逐,被埋到了地下深处,在十八层人塔地板之下永远成了地基的一部分。
那时,我才终于明白潮是对的。这个奉献者社会并非梦中的乌托邦,短短百年还远不足以让奉献者社会成熟。歧视,压迫,欲望,一直都在,只是在粉饰的平静之中被强压在了心底。人们看上去彼此尊重,但对方的真正想法,即使再黑暗也无从察觉。我能相信的人永远只有潮。
消除那些声音就代表正确吗?我总感觉是不对的,但我和其他剩下的人全都默许了这种做法,没有人敢站出来。实际上我们都清楚,对于现在深陷困境中的我们来说,那已是最好的办法。深陷泥潭的我们现如今唯有咬定在一条路上一直走到最后,再半路折返摇摆不定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一场豪赌,哪怕最后等待我们的是失败也别无选择,我们本就一无所有,就算巴别塔计划失败了,也只不过是一切重演,回到混乱的起点罢了。
那也还是同样一无所有。
井中世界太过狭小,容不下另一种声音。尤其是我在梦中见过广阔的海后,在梦中的海边,你可以放声大喊,深邃广阔的海能够包容你的一切声音。
我望着远方的老者,表面上他看上去和以往一样沉着冷静,喃喃自语着什么“令人感慨”。但现在谁能不焦虑呢?老者明白唯有他绝对不能退却,因为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他还在等待时机。
巴别塔计划是以大多数人的自我奉献为代价,让少数的顶尖攀爬者,即所谓的“先驱者”登顶。最后少数将在地表寻找方法回来拯救仍在井中的大多数,比如用绳索。
然而,其中有两个问题,最基本的是得有一个人上去才有下一步可言,否则一切只是空谈,可如今巴别塔已经失败了381次了。第二点则更为关键——就算先驱者真的成功逃出井中世界……可又有谁能够保证这些少数人还会回来救大多数人呢?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呢?毕竟那些被神提走之人没有一个人回来过,信任只是一纸空谈,人梯送他们出去后,我们没有任何约束先驱者的筹码。
猜疑就像一颗黑暗的种子,不信任在看不见的地方生根发芽,蔓延至黝邃井底的每一个角落,而最可怕的在于,看不见的,不等于并不存在。但总有天真之人信以为真。
“沙?我总感觉你最近有什么心事,是发生了什么吗?”
“诶?”我默默在潮的手掌上画圈。
“嘿嘿,我猜你肯定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沙最近手攥得更紧了……”说罢,潮有几分得意地挠了挠头,还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嘛,别担心了,反正潮和沙就算再焦虑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不过是社会机器里可有可无的一颗齿轮。不用怕,反正我们已经在一起经历过最糟糕的日子,没什么会比被埋在人海底下百年更糟……大不了再来一趟,只要有沙在就行。”
我无奈地用食指挠挠脸尴尬地笑笑:潮安慰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不如来换换心情,话说,我好像还从来没有和你讲过我在井外世界独自漂泊的事情呢?你想听吗?说起来你好像对井外很感兴趣…其实我原本是不想讲…”
圈圈圈……我自然不会放过获得井外信息的一切线索。
“啊啊啊啊下手轻点,手掌快被你摩擦起火了……快停手……呼,你就那么想逃出井嘛……”
“其实潮也知道的,真拿你没办法。”
“沙,潮不想让你离开是有原因的,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确实是私心吧……”
“你真的那么想要知道吗?哪怕真相可能不那么……美好。”
圈。
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潮默默叹了口气。
“沙,你明白的吧。”
“神从始至终都并不存在,他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海市蜃楼,哪有什么人会来降下救赎…全都是在自欺欺人…”
神……吗?此时,我忽而想起了梦中,在海上赤着脚孤身一人徘徊的那个纤瘦的白发女孩,她猩红的眼眸让我明白了红为何物,那份鲜红依旧历历在目烙印于记忆海的深处。
“是恶魔。”
“什么?”
“恶魔中的恶魔。”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是他不愿重新拾起的恐怖记忆。
“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在‘被提日’被神带走的幸运儿都没有回来吗,那是必然的。”
“?”
“因为,他们全都被你们口中的神宰了……”
我愣在原地,一时半会难以接受,潮不是在开玩笑。所以说……那些我所憧憬的被提着其实全部都已经“死”了?
“你肯定会想,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当然清楚,因为我就是当年就是那个‘幸运儿’,第一个爬上神降下的绳索离开了井,最终从那杀人魔手中逃出去的。”
“很抱歉,可能打破了你对井外世界的幻想……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危险,那个杀人魔在四处狩猎侥幸逃脱之人……井底反而是安全之所,井底之蛙没有什么不好的。”
“做一只井外之蛙被吃掉,或是做一只井底之蛙活着。得知真相后,没有勇气面对的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你知道为什么神每次只带走一人,而每次绳子都会莫名其妙地正好断掉吗?”
“我也曾是万里挑一最幸运的攀爬者,可在我顺着绳索爬上井外之时等待我的不是期盼已久的光明,而是迎面一斧头,那个恶魔想要斩下我的头颅。”
“绳子是被故意斩断的,可能是因为他一次性没法处理太多。”
“不幸中的万幸,潮可能是一千个里最幸运的那一个,我的反应够快,用极限速度躲过了那一斧头才不至于身首异处,虽说如此也还是在脖颈处留下了一道巨大的伤口。来不及多想,我用此时最快的速度不要命地狂奔逃往外边的世界,直到最后彻底跑不动了为止。”
我望了望潮的后颈处,那里确实有一道非常明显的疤痕,意味着这一切都是真的。潮口中的神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在潮的描述里,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精神不稳定无法交流的恶魔,彻头彻尾的疯子。手上钉满了长钉,一把带血的消防斧从不离手,斧刃的缺口暗示着无数人被其分解。
在刽子手的眼里,我们都只是没有生命的猎物,待宰的猪猡,对于那些极少数的逃脱者而言,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开膛手,幸存者的噩梦。
“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被提着要么被肢解,要么被套上麻袋活生生挂在井外世界的各处……想必那就是那些逃脱者最后的结局,潮在外边荒芜破败的世界里东躲西藏徘徊许久,无论走到何处去,都能看见那些被吊死的家伙,破电线杆上,枯树上,废弃信号塔上,被挂在任何高处……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本就是这个灰白世界景色的一部分。而刽子手就是那只喜欢收集亮晶晶的‘东西’然后挂在高处用来装饰的乌鸦。”
“外面的世界什么也没有,广阔无边带来的只有无尽的孤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同样一幅残破不堪的景色。”
最终,可以说是并不意外吗?潮再次抛出了那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所以,沙,你还是想要离开井中世界吗?”
“……”
可是啊可是,除了“神”其实非常危险之外,井外世界确实如梦中那般广阔无边,没有争斗。千百年来我早已厌倦了这井底的一切,哪怕就算井外是荒芜是枯木是废弃的巨楼,也好过只有石壁和肢体的人坑吧。因为我们皆是笼中之鸟,只因从未见过笼子外边的世界,所以向往自由,哪怕飞蛾扑火。既然潮能从那恶魔手中逃走,那么我也不是没有可能。
终有一日,我要做出这残酷的决定,为何不能是今天?如果现在不说,现在的局势如此紧张,或许以后都不再会有机会了。想到这,我终于下定决心。
“圈。”我如是回复道。
“做一只井外之蛙被吃掉,抑或做一只井底之蛙活着?沙宁愿选择前者,即便有被吃掉的风险,但至少真正活过。”潮虽不能听见我的话语,但因为是潮,他一定能从牵着的手中感受到这份决意。
然而沙最害怕的情景果然还是发生了,我从未见过潮如此失落,它用空洞的双眼凝视着我,仿佛在质问我的灵魂。那种负罪感爬上背脊,是啊,潮给了我现如今拥有的一切,可我却连潮唯一的一个愿望都无法实现……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叛吗?
“所以,沙终于还是要离开潮了吗?”他低下头,仿佛在那瞬间失去了继续存在的意义。
“……”我多么想告诉潮不是的,沙真的不想松手,但也不想永远困于囚笼。可两者不能兼得,神在被提日只能带走一人,巴别塔则是先驱者的特权。我必须放弃其中之一。
不 不对,我才不要。为什么我不能带着潮一起离开呢?沙绝不放手。
未等潮发出叹息,我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一鼓作气把失望的潮抱了起来然后背在身上。笨蛋,这样不就能一起出去了吗?潮似乎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再表示什么,只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可藏不住内心的沧桑。
“丢死人了,赶紧放我下来啊喂……哪有让小姑娘来背的……”潮羞红了脸,我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逗潮玩果然还是太有趣了。
自那之后,潮再也没有向我提起要离开井中世界相关的事情,就好像那天的交流从来没有发生。清醒时,潮依然和以往一模一样对我笑着故作坚强,我也下定决心要带着潮一起。可每当潮熟睡后,那如婴儿般缩成一团害怕我放手的样子,还是暴露出他的本心。这让我实在过意不去,沙是不是辜负了潮的心意?我们就这样装作无事发生,在平淡中度过这最后的平静。
直到。那一天终于降临。只是我没想到会那么快,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