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潮到现在还是没完全搞懂巴别塔倒是怎样的构成?因为如果和我想得一样的话,那也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沙从并无察觉到何不妥之处,巴别塔一次比一次更高,每一次都在调整策略。我如是想着,没太在意。
“如果没猜错的话,巴别塔从根本上讲,就是用很多很多的人去搭人梯……但这可是九百米的悬崖啊,对吧。”
“圈。”
“那根据我在别的井中所见得来的经验,挑战九百米之高,这怎么也得有近万人协力合作吧?”
“圈。”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确实做到了啊,虽然简直和神迹一样不可思议。
“那……底下的人怎么办?底下可是有十八层啊,且不说他们承受的压力,没有怨言是绝无可能的。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十八层奉献者也必须有很多人调配到巴别塔那边,大海不就完全倾斜了吗?”
“圈。”是啊,那又怎样。
“如果说大部分奉献者都去构筑巴别塔了……那么深海之中那大量的麻木者,狂信者,支配者……原本能够在深海前线镇压他们的那些奉献者又去了哪呢?”
我眉头一皱,冷汗划过下巴,因为我回头望去之时,大海凹陷之处,只剩下最后几层人潮地板……如果说“深海”都是些陷入沉睡麻木者还好,可是底下埋着的还有那些因不同声音被化作代价的被驱逐者,还有更多支配者在等待复仇,重新复辟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
望着第382次巴别塔冲击的高度比以往更高,消耗的人也比以往更多,理论上就算只有三四层紧密相连的人墙也能够阻挡,但是如今猜疑和不满的种子已经渗透到了这墙的缝隙之中……我逐渐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了老者提到的一句话:
“这个拥挤的世界依然无法容纳下千万人,在人塔之底,还有更多的敌人,比上方十八层所有人的总数还要多。”
“未觉醒者才是大多数。化身为人,只是少数的异类。”
没有再多思考,我拉着潮的手竭力奔向远处人塔之下正负责指挥的老者,我必须提醒他这一潜在威胁,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先前种种未被重视的细节,在连环效应后终酿成惨剧。
或许是在平坦安定的奉献者社会中生活了太久,让我几乎快要忘却曾经的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而第382次冲击都今天让我重新回想起来了……那些司空见惯的,人踩人永远是井中世界的旋律,撕咬吞噬是解决矛盾冲突的最终方式。
战争。原来是这个样子。
“看不见的,并不等于就不存在,人潮之下,暗潮汹涌。”这句话一直在空白的脑海中回荡,我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会在眼前发生。
起初,是有什么丑陋的东西从深海里爬了出来,与觉醒者扭打在一起,周围的人选择旁观,为了自保几乎无人出手相助。
后来,小型冲突演化为了团体厮杀,人们忽然意识到战争原来不是传说中的东西,而是近在眼前,开始想要弥补但无济于事。
最后,战争回来了。每个人都被迫卷入其中,无论你是否自愿,因为战争机器一旦开始隆隆运转就不会再轻易停下。
我看到母亲护着孩子但被一起撕碎,我看到无辜的女孩在混乱中寻找自己已经死去的恋人,我看到老人被无情地践踏在地,我看到一群恶鬼从深海中爬出带来了战争。奇怪,以前的我,也是这个样子茹毛饮血的吗?为何那时麻木的自己未能察觉呢?
也许,世界有了秩序规则,认清自我才能意识到何为野蛮,因为我已经化身为人。
好一幅人间炼狱。
肢体,牙齿,血肉横飞。人们撕咬扭打在一起,战争让人露出自己丑陋的本性,有的奉献者迷失了自我,开始抢夺麻袋套在头上妄图保命但也无济于事。巴别塔在底层的动摇中很快轰然倒塌,上千人从空中坠落,周遭一片混乱,沙在你推我攘攘疯狂的人群中四顾张望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只不过是一粒沙啊。最后的奉献者们高举手臂纷纷冲向敌人以此奉献自己,我扭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那位老者,他带领着剩下所有人冲在了人群的最前面,这一切因他而起,也将由他画上句号,他知道巴别塔的代价是什么,也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老人义无反顾地消失在了最前线,那瞬间我好像能听见无声的咆哮,终为奉献者社会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那些纯粹的奉献者以奉献为荣,他们的大部分肢体已经分享给了他人,即便拖着残缺的身躯冲在最前线依然注定是螳臂当车。而那些苟活的觉醒者虽有较为完整的躯体,但躲在了后面。更有甚者,似乎是对现如今的奉献者社会早有不满,转而重新戴上头套加入那些疯狂之人,于是奉献者之间的矛盾也被点燃开始自相残杀。其实我很能理解,在人塔十八层之下任劳任怨但换不来许诺中的自由,一次次冲击的失败都在研磨着这里每个人的耐心。
所谓奉献者社会其实早就摇摇欲坠,无论何时麻木者才是真正的大多数,这是场从人心动摇起就可以看到结局的战争,最有力量的奉献者都集中在了巴别塔的废墟之下,让本就劣势的战局雪上加霜,拼死抵抗也改变不了既定现实——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争。
“怎么会这样……”
上千年的努力在此付之一炬,历史的车轮兜兜转转 到头来,我们还是回到了原点。无数奉献者的牺牲到底换来了什么?战争带来了奉献者的时代,也将为此画上句号 。
我无力地跪倒在地,倒是潮异常冷静,没有在深海沉睡的他也没有忘记曾经的不易。他用另一只手拽住我,逆着人流往悬崖石壁边缘逃去,唯有那里现在还未被波及。我发现虽然他的身躯残破不堪,但还是和千年前一样牵着我的手腕,未曾改变。
身后,那群头套麻袋的赎罪者终于可以释放长期在人潮下被压抑的欲望,它们还在越来越多,如蝗虫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只剩下奉献者的骸骨,不留任何交涉的余地。我和潮被逼至石壁退无可退,望着前线在一点点溃败,我们的立足之地越来越小,余下的每个人都很明白,等待我们这种“少数异端”的会是什么。周围,有的恋人相拥在一起互相倾诉,有的信徒双手合十做着最后一次祷告,甚至还有记录者还在墙壁上刻录奉献者社会的最后历史,在我看来倒更像是遗言。大多数人已经开始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做着无谓的挣扎,就像千百年前所做的一样。
奇怪。
一滴黑色液体从高空坠落,渗透赎罪者那早已斑驳不堪的心脏,落雨了。我伸手去摸,指尖凉凉地被染成黑色,散发着不祥的征兆,雨水溢于齿间,那黑色的味道莫名有几分孤独与的凄凉。
时隔六十一年,干涸的天空重新坠下黑雨,雨点凄凄厉厉地砸在我们满是血污肮脏的绝望面庞上,留下一道道墨渍般的痕迹。黑色雨滴顺着脸颊滑落挂在下巴,随后再滴落于我脚下之人的脸上。从下往上看去,无声黑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四周漆黑的岩壁,冲刷着每一个觉醒者的躯壳。
似曾相识的一幕幕刺痛那死去的记忆,正如那年那月那天。
黑雨渗入眼眸,黑色溢出眼眶,但我忘记了眨眼,因为我知道,这是沙与潮最后的机会。
霎时,万众疯狂。
黑雨还在凄凄沥沥地下着。
正如神明流下了自私的黑血。
它回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抬头寻找那个刽子手的黑影,可如何张望也看不见目标,正绝望之际,只见头顶正上方被抛下了厚重的绳索,几乎是迎面向我砸来,最终就落在身边几步之遥。由不得我多想,身体已经率先行动起来,沙转瞬间背起了潮,几步冲向绳索伸出手去,这辈子第一次触碰到了通往自由的资格。
曾经的潮也是最顶尖的攀爬者,然而失去五指和半截小腿意味着丧失独自攀爬的能力,我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是潮让我走到了今天。
此时,井底数千万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涌向绳索,忽然什么也没有不重要了,除了潮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不在乎,无论脚下是谁,奉献者也好,麻木者也罢,我都咬牙将他们踹落高空,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会被下方的人赶上拽下绳索,只要有潮就好了。疯狂,但我别无选择。
你若问我,看到那些可怜之人因我从高空坠落,沙的心中是否会有一丝懊悔?
答案是肯定的。
我只会懊悔我踹得不够彻底,不过果决。
如果我不对别人残忍,别人就会对我残忍,这没有任何可犹豫的。神带来了疯狂,就当是神明选中了我,我必须这么做,也绝不再懊悔什么。就算这么做会让潮讨厌我又如何?难道我要放弃这个再也不可能出现的机会和潮再次回到人海底部苟活吗?难道我还要让潮再保持清醒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默数千年吗?难道那样就是潮所期望的吗?绝不。
当手触碰到绳索的那一刻,沙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求求你们了。只有这一次就好。为了沙和潮的自由。能不能请你们——
全都滚回深渊呢?
自私的黑血还在凄凄沥沥地下着,我的理智也在一点点被逼至极限。
雨水混杂着手心的血液,顺着手臂一点点流淌下来,滴在嘴边。麻绳粗糙的表面在双倍的重力下撕裂着我本就瘦弱的双手,即便如此,我唯有咬紧牙关继续向上,向着九百米的顶峰继续向上。黑雨从的井口砸落浸透了全身,渗入眼眶就好似流出黑色的泪水,但我绝不眨眼,这是唯一的机会,哪怕咬碎牙齿,哪怕手掌血肉模糊,沙的这辈子,从未如此痛苦过,我才知道原来攀爬是如此竭力之事,但再痛苦我也必须这么做。
痛觉,一点点麻木。思维,一点点迟钝。我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想,那就是带着潮往上爬,往上爬,我绝对不会抛下潮一人独享自由。
然而,比起我这种从来没触碰过麻绳的人,那些顶尖的攀爬者还是很快就赶了上来,他们抓住了我的脚踝,不断撕出一道道血痕如恶鬼将我往下拽,他们都在争夺这唯一的名额。
大海。潮水。自由。白发女孩,还有幻觉弥漫。
地心引力无时无刻不在妄图将我拖回地狱,体力已经耗尽,这里就是我们故事的尽头了吗?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好累啊,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不甘的泪水和黑雨湿润了整个脸颊,明明就只差一点了。
忽而,潮凑到了沙的耳边,毫无征兆地轻轻咬了咬沙的耳垂,像是在以这种方式无声地传达什么。
“诶?”
“哗啦啦……”
“哗啦啦啦……”
不存在的温柔潮声于我耳畔往复回荡。
幻觉中,又是那片湛蓝的大海。潮与沙一遍又一遍拍打着黑色岩壁,浸没至我的脚踝泛起细碎的白色泡沫。当潮水退去之时,无人注意那浪潮曾卷起了海底的一粒细沙,将她冲上了海之外的浅滩,但自身却又随潮汐牵引被拖回大海,再也消失不见。
——于是井中世界最初的缔结者选择了松手。这是沙与潮从见面起数千年来第一次松手,也是最后一次。
实际上绝大多数时候,离别没有什么或华丽或烦人的言语,没有什么或感人或繁琐的铺垫,很多人一辈子只会看到一眼,擦肩而过,便成了永别。
潮在我的背上主动放开了手,从高空坠落,像是和计划好的一样拽着连带下方的竞争者一同坠回了那个令人绝望的深渊,创造了机会。我以为他不希望我一个人离开,但潮在那天就已经早早下定了决心。我又想起来千百年前潮与沙的誓言,为何到头来是他自己主动选择放手呢?
我们都是笼中之鸟,被命名为地心引力的枷锁拴住脚踝,失去了原本的自由。
我惊恐又无助地扭头往下望去,但只看到下方密密麻麻的人海,再看不见那个潮的影子。
没有再多言语,没有一声告别。
他面朝我坠落深渊的样子,那是这辈子有关于潮我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