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跌落,仿佛投入万丈深渊,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无时不刻在拉扯着,欲是要将他拖下无尽头的最深处。
猛然,避无可避的窒息感笼罩颅腔,全身向下的压迫感进而化成对于身体内部的冲击,宛如身陷深潭,仅是出自本能地奋力摆动手臂也丝毫没能让他稍稍脱离危机,尽管是无用功但强烈的求生意志仍是苦苦支撑着不让自己闭上双眼。
他终究是没能抗过去,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只觉那股无尽的重压已经消退,身下清流涌动,一缕一缕推搡着他的身体不断上升,水面漫过了头顶,澄澈的空气迫不及待地一拥而入,随着一口深呼吸浊气缓缓推出体内,双眼睁开,眼见着湛蓝的天空中,那一骄阳毫不客气地释放光芒,转眼之间已成目光无法直视的世界。
「怜,还好吗。」
耳畔边传来轻柔又带担忧的女声,顿时将他从沉睡中拉出,刺眼的白色刹那间黑了下来,慢慢稳定在一般的黑夜程度,随即向窗口探出意识原来已是夜晚,再稍微偏头,就算不用黑暗视觉也能知道的,是秋雅。
她身着一件白裙,朴素至极,动人至极,她就坐在床边,俯身,看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盯着她,这才按了按胸口松了一口气。然后二话不说,抬手就准备抓住这位好不容易摆脱了困境的可怜之人,只见他不肯放松警惕,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拉住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她更是强硬地掀开被子将他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个遍才放他一马。
见她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事情的迹象,影御门这时候才想起刚才应该还是在罡域开幕式的会场上,然后随着本体那边传来极大的威胁讯号,自己只是差了一刻就五感全无。而此刻,不必多问便知道自己是被这个麻烦的女人带到这里来的,虽然不是出于恶意但是看上去这女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试探本体,包括刚才的无所顾忌的举动,叫他没办法看清她的意图。
再度回想起,他小心地触碰敏感的记忆,它像是被风吹怕了的含羞草再不肯吐出一滴片段。这一次试探算是失败了,但昏倒之前的记忆还格外清晰。
那一刻那一秒,将眼中的世界彻底染黑的,那一颗没有丝毫特别的子弹,无视了影模式的回避效果直接命中自己,直到现在影御门一样心知肚明,他能在当时就轻松结束自己而不只是擦颈而过。那根本就是对方故意射歪的,无法避开的,必中的一枪。
影御门只有在被需要的时候才会被世界所呼唤来到御门的身边,而身处【黑暗】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苦涩,可能是早就忘记了吧,迫近生命的恐惧,是啊,与本体相通的能力再加上惊人的战斗天赋让他渐渐漠视了周围的威胁,终于在这一天,他拾起了脚下的敬畏。
惨白的月光洒下点点萤辉,隐隐而生的寒意令他彻底清醒了过来,这次的子弹也好上次的黑色杀气也罢,影模式无法做到回避一切攻击,至少现在的自己只能束手无策。
渐渐明白了这一点的影御门愈发寒冷,一双剔透的玉指有如真正的玉品。随着思考与慌乱,每一次喘息都会带起一阵颤抖,然后便有一双娇小的温暖的手缠绕了上来,仿佛要绞碎所有的梦魇一般紧握住冰冷的他,传递仅存不多的一点点温度。
夜依旧很冷,不过影御门已经不会似曾经一样在角落蜷缩着发抖。
心情稍微好转,影御门便开口询问。
「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秋雅自然知道是说罡域开启的事情,虽然开幕式上已经可以说是全权托出了,但到底实际是如何怕不是十不存一,他问的当然是断浪内部有关于其的消息,作为五头目之一而且还是兼具首门与主要负责者位置的家族自然是消息来源的最佳目标,他已然答应将消息共享,当然共享的只有秋雅一人。
「原有的名额本是二十人,且允许每人各带最多两人进入,可是近期罡域的活动骤然增多,再不比沉睡时候的罡域安全的多。而且对于等级的压制同样上升了,原本只要不是传说级,未知级的人也可以稍稍放开点,但是根据从罡域生还者的话来看现在连未知级的门槛都被眼中限制了,所以规定的等级最好是未知级以下。」
「而这次的选拔说是可以开放十五个名额,真正的名额实际上只有五人。」
听到这里影御门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秋雅也不卖关子。
「你猜的没错,演讲上意欲分成三组小队分别进入,其实真正有资格的只有第一队,排名前五的人所组成的第一队。罡域虽说只是一片地域,可那片地方拥有独立的意识,尽管我们在它面前不过是蚂蚁驻足,它完全可以交给本土生物去搞定。由此,我们才需要多个目标来减轻压力,一旦突围后分散开来就如同石沉大海无迹可寻,原先上面人就没指望排名前五的家伙可能合作,即使能使存活率更大一些,可毕竟强者都是有傲气的没办法强求。」
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只有第一队的五个人才有资格和机会在罡域里存活下去,剩下两组人马只是充当诱饵的,秋雅所说的本土生物估计就是自己在那台全息模拟中遇见的神秘种族吧,真正交手过之后他更能确定了那两组是必死无疑的,只为分散兵力由最强的第一组合力突围,各自为战。
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见识过模拟出来的罡域本土生物之后他反倒更加怀疑开启罡域的目的了,实际的本土生物战斗力只强不弱,那么费尽心思都要进入甚至不惜让新生代的天才沦为垫脚石的理由到底是什么,难道如他们所说只是一个试炼的机会?这跟送死可没多大区别,无非是自愿和被自愿两种选项而已。
忽然,影御门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了一片巨大的森林,树叶的颜色是枯败的紫灰色,层层深入之后,由众多拥护者集簇包围着的,一棵更加庞大危险的深红色枫叶树从树腰上裂开一道崎岖的张口,仿佛是在嘲弄所有不知死活的闯入者,紧接着无数树藤覆盖住了视线。
影御门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绝不是自己的记忆,【黑暗】之中是没有这样奇怪的家伙的,因为这家伙没有影子。这家伙一定有一个创造者,并且同样栖身于那片森林,拥有影响整片森林的恐怖力量。
可真正令影御门害怕的是未知,这是本体的记忆,按理说两者也可以交互记忆,但是这明显不是本体所想要传递的。影御门当即向本体那边连接意识,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复,不仅是不予理会那种程度,他感受到本体的意识不起一丝波澜,要不是自己还能够停留在这个世界,他甚至到要开始怀疑本体是不是已经死了。
或许连本体都没有这段记忆,再者说,本体他真的知道有这么一段记忆存在吗?
而此刻突然安静的气氛意外地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他看着秋雅只是那么静静地坐在身旁,今晚的月色是很美呢,但这句话貌似是禁句,影御门也不会真的说出口。
他没办法看见她的眼睛,一个清晰的轮廓和程度精细的黑白渐变构成了他眼中的世界,有的时候他也会思索,人一生下来就是看不见的吗?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只有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他也问过本体,他说的影御门很不能理解,却因与本体心意相通而不得不具有相同的感受,但每当他提到的时候,心中不禁涌出的幸福感总会驱散那片灰暗的孤寂。
「也许是为了让我更加珍重我能拥有的,身边的一切吧。」
影御门常会因为无法看见或忧或悲,可他从没有认为是本体的错,每次看见本体倔强不屈得与困境斗争他都很想跳出来帮他解决一切事端,结果当然是不会让影御门插手,他不明白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挺到现在的,况且,他还是那么的脆弱。
若是按照时间线推移的话他应该没资格这么说,但他从一开始出世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孩子了,只是一个孩子的影子,没有一个孩子应得的关爱与呵护,面对的是来自世界的恶意,为了让自己和对面的自己活下去。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死了自己也会死,自己死了他也会死,每个自己所背负的都不只是自己的命运,自己也想过若是自己放手了那又会如何。
但自己知道那时候的他是不会放手的,在下定决心的时候,自己就做好了一直为他活下去的觉悟。既然他会为了她舍弃一切,那便用他与自己的一切,将她送出这个名为「死亡」的命运。
一时间,影御门竟不禁哑然而笑,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还会如此多愁善感。他也懂得原因所在。
因为现在的自己是他,御门。
忽然,他感觉到一双温暖散尽的手一直延伸到尽头,那伴着少女幽香的双臂将他轻轻拥入怀中,那种温柔小心翼翼,似是唯恐伤到脆弱的他,却始终没半分放松。
一时无话,两人相对而坐,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平静而冲动。
他一直是个极端敏锐的人,这一点优势为他不知赢下了多少次存活的机会,在此时不但毫无作用甚至繁杂了事端。
影御门试图开口,像真正的御门那样,然而他依旧对此毫无办法,搞不懂她在想什么,自己该做什么?
她就那样一言不发。
时间恍若停止在这一瞬间,将会直到永远。
他就用那不起波澜的细语诉说。
「从最开始的时候,在有记忆的时候,我就是一个人。」
「我会乖乖躲在角落,不会发出没必要的声音,尽力去理解他人,试着存活下来。」
「不是每一次的退缩都有效,即使再怎么示弱也不会让他人再同情一分,那种感觉,很累。于是,我有次就忍住逃跑的冲动,就那样坐以待毙。」
「可是她拒绝了。每一次都拒绝了。」
「我鼓励着自己熬过下一天,如果她还会拒绝,那我就不会死。话,是这么说,但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见我活下去。我被送去了一间冰冷的房间,那里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孩子,想着:也许我,就要死了吧,哈哈。」
「但她拒绝了。」
……
「本以为这次我们终于能安宁地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了。」
「真不敢相信,我撑下来了,要是她不在我身边,我应该在第一次就已经死了吧。」
「然后,她走了。」
说到这里,影御门眼眶中,徘徊已久的泪落了下来。他能感觉到本体还在沉睡,他便不去询问直接看到了本体的记忆,尽管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的感情却止不住地涌上,直到影御门都忍不住发出了哀嚎。
而他没能看见,此刻秋雅的眼里,那份沉重的爱快要掩没所有理智,她紧紧抓住自己,才能将泪珠忍下。
「但是,我知道她并没有走远。」
「当我陷入绝地……她总是能及时出现。」
影御门顿了一下,他本是想到了离开了辰国之后的事,也记得好像发生了件大事,可是那部分的记忆他没法看清,所有的记忆支离破碎并似蒙上了一层灰纱,清晰的,唯有本体心中惟一的她还清清楚楚地刻画下来,也只有关于她的片段被完好无损地分隔出来。只看见她身后的背景是一片银白色建筑物。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但是我只知道……」
「下次再见之时,我绝不会让她再从身边离去。」
直到最后,影御门的语气变得淡然,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计划中微不足道必然会实现的事情。
秋雅愣了一会儿,很快就平复了心情。她捧着影御门的脸,用手轻轻拂开长发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睛,以及那副凄美中透露着坚强的笑容。
「真是的,总是爱逞强。」
「也许吧。」
「什么也许,明明还是只个小丫头,还敢说大话。」
「都说了我是男…」
「闭嘴,最开始见面不是就说了嘛,我要收你做我的妹妹,以后就由你姐姐我来保护你吧。」
「这不可…」
「要是你答应的话,我就告诉你岚姐的下落。」
「她,她们,岚姐她们出什么事了?」
「我可以告诉你,但在这之前你必须答应我,无论你听到什么都绝不可以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