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有岳，名为山外，高千丈有余，湖河环绕，草木丛生。渔人樵子，常流走其境。绿塘泉瀑，引江上往来人之流，骚客文人之辈，市侩凡俗之列雅俗共赏。虽地界狭隘，却也算别有一番清幽意境。
面对这般水天一色之景，即便是所谓的鸢飞戾天者，亦难以不受其熏染。
更何况，是如纪清秋这样的书生。
“哟，纪先生，今儿又来这清明渡看日出啊？”
“呵呵，此季此景，百看不厌。”
不甚宽广的江流上，一叶小舟缓缓行驶水中，随涟漪滑动。其中一渡人打扮的年轻人站立船头，望着那位书生模样的男子，不解问道：“先生，您是读书人，博古通今，自然是晓得这日月星辰运行所蕴含之理。可俺们这类船夫俗人，却是不懂这日出日落时分有什么好看的，每日一样的景色，先生不会腻吗？”
“哈哈哈，”纪清秋却是笑了起来，“你倒是，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不过嘛，你也并未说错。这日出之景，确实没有什么过于惊艳之处。”
“那您还…”渡船人更是不解。在他眼中，纪明秋这样的读书人，痴迷于日出日落未免过于奇怪。要知道，即使是他这种未读过书的俗子，与先生相处久了，却也慢慢知晓了一些道理学识。
“不过是一种习惯罢了。”纪清秋却是摇了摇头。算算也该有数千次了吧，这山外山清明渡的日出虽气势磅礴，大有仙气缭绕之散去，云烟缥缈离去之意境，但好是好，却总感觉还是差了些许韵味。
“李兄，有劳了，就在前面城县处停下吧。”
说罢，小舟蓦然加快了速度。
“先生再见。”纪清秋缓缓走下小船，朝渡人行了一礼以示谢意，随即便跟随着道旁络绎的行人，漫步前行。
说起来，这山外山闻名于青州，不仅是因为山势之蜿蜒秀丽，江河草木之幽寂怜俜，更是因此处风土人情之盛，因为这处县城人杰地灵。
纪清秋多年前便来此处游历，一为望峰息心，二为见识这青州第一岳之风采，却不曾想，当年计划的几日小住，竟是窥谷忘返，一直停留到了现在。
不过嘛，这山与水虽然有天下卓绝之势，造化钟神秀之姿，却也不值得他在此停驻数余年。真正吸引他的，还要是此处县城本身。
纪清秋一袭青袍，虽是书生打扮，却能完美融入周遭市井风气之中。络绎不绝的吆喝叫卖声夹杂着孩童妇孺，鳏寡老人的谈笑，尽数落入他的耳中。
当真一副繁华盛世之景，令人不可不动容。纪清秋寻了一处清幽广袤之地，将所需物品从背着的包裹中取出后放置于地，随即悠然地泡起茶来。
仔细算算每隔三日时逢城中赶集时他便会来此处摆起摊来，至今已数百次有余。当然，这也是习惯之一。
…也不单是因为习惯。虽为一介书生，纪清秋却从未考取过功名，也不曾在城中私塾中谋求过职位。若说得直白些，他不过是一个所谓的穷酸秀才。平日里来此处，更是为谋得几分钱粮。
当然，不过是替他人挥墨题字几行而已，且只有富庶人家才会如此挥霍。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富甲巨商，才能保证纪清秋能不至于沦落街头，空空地无病呻吟。虽然不说是衣食无忧，但也能算得上吃饱穿暖，更有甚时若心血来潮，还可以去城中茶楼喝杯茶水，听说书先生讲讲故事，在勾栏处赏赏小曲。
只可惜，今日怕是没有什么机会喽。纪清秋掂量掂量不算太鼓的荷包，这些份量估摸着只够接下来三日的吃喝。明明还有一月过后便是除夕，但现在看来或许连些肉食果蔬之类的年货都难以备齐了。今年的新年，或许会比往常更萧条。
这也难怪。
他想起前一次来县城中所逢见的官榜通示。最近城郊处乡村中频频有乡民失踪，恍若人间蒸发。更有甚者，宣扬自己在山中看见了身高九尺有余①，皮肤黝青，面目狰狞之人，逢生人便以獠牙相待，甚至夺其性命。此事近日来闹得人心惶惶，县令乃至郡守对此也是焦头烂额。
但那毕竟是上位者之忧，城中居民对此事却是浑然不知，好事者更是嗤之以鼻。纪清秋自己也是只知其一，但他对此可谓十分好奇，对于这种奇闻异事，鬼怪之志。
“记得经书上有记载：‘其四：世有阳冕，亦存阴邪；世存正道坦然之辈，亦有嗜血嗜杀之流。故天地万物，相生于无形，相克于有形，相容于自然……世有伥鬼，生于阴邪，控于阴邪，其生亦死，为阴阳所不容，谓之尸者。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青面獠牙，善夺人生机…’”
纪清秋忆起所读经书上的记录，对此愈发难以置信。山外山这等地方怎若真有这般妖物出行。可笑可笑。
他不再多想。将所带物品尽数收起后，纪清秋随即去往闹市准备购置菜米油盐。
结束所有行程后，已近正午。
若速度快些，说不定还能在日中前赶回去备好膳食。于是，纪清秋加快了脚程。隐隐间，江上那李氏渡人的身影已依稀可见。
“有劳李兄了。”
……不多时，那山脚处青林间的竹木小筑已映入眼帘。
竹群深处，幽静寂寥。纪清秋行至山林间，淡然听风声哗然。说起来这处小筑还是自己当初与邻人樵夫花了好些功夫才建成的，说不上多轩敞，但胜在舒适。
“我回来了。”他推开房门。
“先生回来了。”入眼的景色是一位少年郎正端坐在庭院中央的石桌处，认真地写着字，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约莫七八岁年纪的小姑娘，同是在观摩少年的书法。
听到纪清秋的声音，二人皆是一惊，随即惊喜地望向他，异口同声道。
见此纪清秋感到有些懊恼。他收这两位弟子已有数年之久，但可惜的是此二人虽并不愚笨，但在修行学业上却是难登大雅。时至今日便是大弟子祁舟，在文学书法上只能算是略有所成。而现在他却不小心干扰到了沉浸中的二人，难免有些自责。
“先生。”不过他们二人对此却是毫不在意。待纪清秋将手里大袋小袋的食材杂物放在桌上后，祁舟立马便将自己的文字呈与他，脸上也自是期待。
“不错。”观赏一番后，纪清秋言简意赅赞赏道。祁舟练习书法已久，从当初的入门稚子到如今终于小有成就。这字体脱离稚气，初具规模，隐隐有游龙之势，皓月之恢宏。
“先生谬赞了。”听到纪清秋的称赞他自然高兴。当下接着兴便带着食料进了灶房，开始劳碌。
而另一边的纪青柠则是颇为哀怨地望着纪清秋。“先生偏心。”
“…”纪清秋也并未多言，随手一记脑瓜崩就弹到了小姑娘的额头上。这丫头的性子他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天赋远胜于常人，无奈却是疏于刻苦，而祁舟虽是中庸之材，但胜在勤奋努力。
不过嘛，这小丫头也才入学两年半载而已，相信若如她师兄一般勤恳未来势必会有一番成就。
但她可不经夸啊。纪清秋无视了小姑娘快要哭出来一般的表情，再次看起祁舟的字画来。
呵呵，在这个男尊女卑之世道，亦是很期待纪青柠所能达到的高度呢。
…嗯？这处似乎还有些瑕疵…这里也是，力道还不甚均匀…学习之路，任重道远啊…
而在纪清秋沉醉于为大弟子挑出瑕点时，另一边的祁舟也是默然端着瓷碗，悄无声息地忙碌，不大的石桌上不多时便摆满了不算丰盛的菜肴，其色泽诱人，食香醇韵，令人味蕾大开。
山间看不厌的景致，碗底浊而清的米酒，山肴野蔌…呵呵，所谓天伦之乐想来也不过如此吧。纪清秋自是喜爱祁舟的手艺的，待到膳食上齐后，也是毫不客气地，当即品尝起来。
…米粒与三两素菜混合，散出淡淡的烟火气，沁人心脾。
而午食过后，师徒三人便开始习惯地午休。
不过这份清净对于祁舟和纪青柠并未持续多久。二人都不算是那种能闲的下来的人，在觉察到纪清秋睡着后，俩人如约好般同时起身，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随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