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仲夏夜的清凉,好像一百首同时演奏的夜光奏鸣曲,令人黯然销魂。
我不知道这是第一天的夜,还是第二天的夜。
我的头昏沉沉的,疼得厉害;一双眼皮好像烙铁,牢牢焊住眼珠,让我睁不开眼;而我的手脚则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已经酥酥麻麻,几乎失去知觉。
我的喉咙又干又渴,好像被人用一团粗糙的海绵里里外外的摩擦了几百遍。
我伸出手探向床头柜的位置,想要撑起自己的虚弱的身体,起床去找点水喝。
但是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突然塞入了我的手里。
我勉强眯起眼睛看去,发现那是一个装着半杯水的水杯。
我顾不及去看递水的人是谁,连坐起来的功夫都没有,直接一仰头把水倒进了嘴里。
很显然,这不是正确的喝水方式。
大部分的水都顺着我的脸颊流到了枕头上,染湿了一大片。
我却觉得分外痛快。
感觉自己好像挣脱了某种长久以来的枷锁。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我脑后湿掉的枕头,换了一个新的。
“啊……”
“等等……”
我心中一惊,想起枕头上的血迹。
我生怕来人看到那血迹,会产生过度的担心。但心下又期待起他会开口怜悯我,安慰我——这矛盾的心理,让我一时间顿住了。
“怎么了?”
说话的人心里很平和,他并没有看到枕头上有什么不同。
我躺在床上,疲惫的转过头,通过眼睛的缝隙看去,看到了那个男人手上的枕头。
那是一个全新的枕头,没有什么血迹。
我突然明白,原来,他早就帮我换过一次枕头了。
我的脸上飞起嫣红。
我发现自己那点小心思在他眼里,就像小孩子一样可笑。
是啊,他总是这么细心。
总是这么温柔。
美好的像是一团阴郁的幻梦。
“哈……”
伴随着呻吟,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大中午的暑气已经褪去,清凉的夜晚对我来说舒服多了。
之前我的汗浸湿了床榻,但是现在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干燥。
想必是坐在我床前的人,趁我熟睡之际,为我换了床单。
谈话全程,我都没有一丝一毫去确认过那人的面容。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默卡,不会是别人。
我闭着眼和他交谈,感受着他的气息,他的重量,他的心跳。
在这种情景下,我好像突然脱离了容貌,脱离了肉体,爱上了一个灵魂。
他在我身边栖息,像一只流落天际的凤凰。
他必将有一天回归天际,驰骋九霄。
而我则是他的梧桐树,只需要在此期间充当他的住所,欣赏他的俊美,只等他拿回王位的那一天。
“默卡,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透过月影,静静的把目光投射到明灭交织的默卡的脸颊上,向他问道。
“中午忙完就过来了。”
“梧桐店长下午把店关了,请了市区的医生来为你看病。”
“她们给你施展了镇痛的魔法,也给你开了药。但你一直迷迷糊糊的,估计都不记得了。”
默卡的语气很清冷,就像这月光一样,其中蕴藏着让人内心平静的力量。
我很喜欢默卡这一点。
“……你从中午一直陪我到现在吗?”
“嗯。”
“……让你操心了。”
“完全没有。”
“西西睡着的样子很可爱,我看一辈子也看不够。”
“看护你是我的奖励。”
“……”
我没有回话,闭着眼睛,甜甜的笑了。
心中的苦闷和痛苦一下子消褪了大半。
我没有去睁眼确认默卡的眼神。
我知道,他不会对我产生情欲。
但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我没有任何不满。
“烧已经退了些。”
“再睡会吧,等到明天起来就好了。”
他的手指伸入我发梢的枝桠,感受我额头的温度,随即温柔的说道。
“嗯……谢谢你,默卡。”
“可以等我睡着再走吗?”
我的嘴角盈起笑意,一边眯着眼睛,并不真切的看着他,一边对他说道。
“当然。”
“我哪也不会去。”
我安详的侧着身子,**着默卡身上清香的味道,意识渐渐的消弭。
睡意涨潮之际,我突然灵光乍现。
我意识到。
我同默卡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告白。
每一句话,都是嗔怨。
在那仲夏夜的月夜下,我拽着默卡的衣襟。
默卡轻轻拍打我的肩膀。
在这狭窄的,潮湿的,逼仄的小床上,他无言的望着我床对面惨白墙壁上的日历,默不作声的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
安全感包容了我。
这是我在母亲身上不曾感受过的。
我莫名的产生一种离奇的感觉,就好像他的手穿过了我的头颅,直接的熨烫我的灵魂。
那令人舒适的灼烫感,仿佛要在我的灵魂上定下契约。
他要在我灵魂上留下烙印。
几乎就要在我灵魂上留下烙印了!
我直觉的感觉到,这是一种比亲吻,比交媾更隽永,更深刻的示爱的方式。
一旦打上,就势必代表我永远爱他,永远恋他,永远像苍狼热爱满月那样,渴求他。
兴奋中,我越发安宁。
清醒中,我越发沉沦。
就当我即将要在清醒与昏睡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之际,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了。
“我……爱你。”
我面色微红,发出的声音仿佛夜雨的呢喃,微不可查,细若蚊蝇。
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有没有出声,又或者这一声喃呓只是我的想象,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却清晰的感觉到默卡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我仓皇失措,心中大惊,心脏处猛的一悸。
我知道自己说出了不可挽回的话,只好装作熟睡的样子,继续躺着。
同时无数的思绪在我脑海中翻飞。
默卡这一僵意味着什么?
是惊喜?疑惑?为难?还是讨厌?
太早了……现在告白还太早了。
我深深的后悔起来,思索着怎么收回这句话。
仿佛是心理作用,默卡在我头顶抚摸的手掌越发的炙热,叫人坐立不安。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似乎随时就要走。
我的眉头微微颤抖起来。
我害怕极了,总算是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唔姆……爸爸。”
我把手放在嘴边,做出熟睡的样子,翻了个身,同时轻轻的念道。
装出一副说梦话的模样。
听到这,默卡好像松了一口气,他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起来。
我的心也沉寂下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失落。
至此,我终于明白。
癔症,就是喃呓。
喃呓,就是癔症。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情话。
我所写的每一行字,都是情书。
我其实知道自己昨晚做梦时梦话说了什么,一直都知道。
只是午夜的晚风太急,吹跑了我有关梦的记忆。
一夜过去,我的病果然好了。
即使那么重的病,竟然也一夜就好了,这让我惊讶不已。
我蹦蹦跳跳的起床,洗澡,打扫卫生,身体里好像充满了使不完的劲。
这次轮到我叫默卡起床了。
看着他迷糊的睡脸,我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尽管我没问默卡,但通过看他的表情,我很确定。
昨天我没再说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