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拉一边闷头踩着纺织机,一边不时偷眼瞧着身边的伊莲。
只见伊莲娇好的脸上眼眶红肿,眼圈发黑,头发干枯,像是哭了一晚上一般,连手头的工作都不利索了,简直与昨天的伊莲判若两人。
伊莲昨天下工验收时被监工们刁难羞辱了一番,还克扣了她这周的工钱——这是谢拉上工前从德兰大婶她们的的悄悄话里听到的。
伊莲是从北边的村子来的,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和六岁的儿子,她曾有一个丈夫,直到某天他因高额的赌债被讨债人揪出家门,横死街头。
如今,这个可怜的命苦的女人凌晨便得起早帮有钱人家浆洗衣服,而后赶回纺织厂打工,晚上还要大老远地赶到城区的酒馆上夜班,一人打三份工赚钱育儿仍是入不敷出,还要时不时遭受不依不饶的讨债人们的骚扰,而因为这个原因工厂甚至不肯让她住在厂房的工人宿舍。
她至今为止的生活可谓是悲剧的代名词,但哪怕是这样,这个温柔的女人仍会对每个人露出善意的微笑,会开心地拍着谢拉的手说她家科莱懂事了,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主动去找了份跑腿的工作等微不足道却又温馨的小事。
谢拉默默收回了视线,因为光是看到这样的伊莲便感到十分的过意不去。
狭小的厂房内,循织机的咯吱声单调地循环往复着,闷热的环境中,女工们大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就在这时,紧闭着的厂房大门突然洞开,铁板的门扇重重砸在白垩的墙面,激起一片尘埃。
右肩打着绷带、吊着手臂的瑟斯趾高气扬地踏过门扉。
“伊—莲—妹—子,我领着你的朋友们来找你了呀!”
瑟斯一边得意地尖声笑着,故意抬高音量喊道,一边东倒西歪的踱着步子在厂门前溜着弯,像极了一只招摇过市的老鼠。
伊莲听到瑟斯的声音,一下子抱着头哆嗦了起来,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又像是被猫盯上的另一只老鼠似的。
女工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扭过头诧异地看着突然发癫的监工瑟斯。
只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谢拉看向了厂门外,看到了几个藏在门扇后的高大人影。
几个衣着还算讲究的黑衣人跟随在瑟斯身后闪进了厂房内,为首的一人单手压住头上的平顶帽,抬眼扫了一眼伊莲的方向,而其视线正好撞上了正窥视着此处的谢拉。
谢拉身子一震,赶紧收回了目光,不敢再与男人对视。
何其阴沉歹毒的一双眼睛啊,简直像是灌木丛中窥伺的毒蛇一般,择人而噬。
不同于聒噪的瑟斯,黑衣人们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眼神互相示意后便一齐抢入了谢拉和伊莲背后的走道。一片拖拉座椅声接连响起了,途经的女工们唯恐避之不及,纷纷站起身来生怕惹到这群瘟神。仍呆坐在座位上se谢拉被路过的黑衣人们推搡得倒在了织机上,无措的手按入了纺丝之间。
“你们要干什么,要干什… …不要,不要,救命!”
几个黑衣人抓住伊莲的胳膊,将其强行拖到了地上,而女人那微不足道的挣扎在身强力壮的男人们面前宛如笑话,只能衬得她愈发的可怜。
慌乱之中,伊莲乱挥的手握住了身边唯一的一人,谢拉的小手,情急之下,谢拉下意识地用尽吃奶的力气反握住了伊莲的手臂,却依旧无济于事,连少女自己都将要被拖倒于地。
“混账东西,你想干什么!”
凶猛的咆哮从厂房一侧响起,直指厂房前洋洋得意地旁观着这场闹剧的瑟斯。猴脸男人瞬间大惊失色,想要躲闪却为时已晚,被突然窜出的那人一棍给放倒在了地上。
嗙!
黑衣人们齐齐停下了手上的活计,诧异地看着被砸出三米开外,瘫倒在地的瑟斯,而谢拉则震惊地看着粗气直喘、怒目圆瞪地伫立在瑟斯前方的德兰。
早晨的微黄阳光从敞开的厂门中透入,粒粒分明的灰尘中,魁梧女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
厂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从来自远处的大路隐约的嘈杂,由门洞传入厂房中。
———
午后,大概是吃午餐的时间,谢拉失神地低着头,龋龋独行在泥泞的大路边上。
明明应该是太阳最盛的午后,可此时的天空却不依不饶地阴了下去。黑压压的乌云早早地笼罩了原本还算明朗的天空,闷热的空气充斥在街道上和每个人的肺腑中,惹得人无比烦躁。
一队卫兵列队从路上经过,谢拉随着人流挤到路边让出道路,极尽低眉顺眼之能是。
少女此刻看起来相当的低落。
不知又走了多久,谢拉才终于停下发酸的腿脚。
少女抬起头,看了眼灰白的天空,又看了看周遭的环境,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汤的人偶店前。
“以后不要再跑到人偶店那里去了。”
父亲的忿忿的话语仿佛仍萦绕于耳际,少女正打算就此离开,却正好看到了橱窗上映出的自己的模样。
束起的赭色卷发,微黄的面皮,偏小的淡蓝色眼睛,稍显小扁的鼻头,点缀在两颊的雀斑,以及一身偏大的灰褐色粗布围裙,俨然如搭配着不合身服饰的劣质人偶一般,且,毫无疑问的,与橱窗内漂亮可爱的人偶们格格不入。
谢拉摇了摇头,转过了身。
就在这时,门后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却响了起来,恰到好处得像是在挽留谢拉一般。而紧接着响起的呼唤声则印证了这个可能性。
“小谢拉,来,来。”
少女扭过头,惊讶地看着从门缝中露出的半个胖脑袋——那是正紧张兮兮地向她招着手的汤。
见谢拉听到了自己的呼声,汤脸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现在你没地方去吧?来店里坐坐,我请你吃东西,来!”
面对这看起来相当可疑的邀请,谢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到这可爱的情景,任谁也无法认为眼前的先生是个坏人吧。
———
又是一阵风铃响,不过这次谢拉有幸第一次从屋内倾听到这象征着门扉开关的妙音。
从吵闹闷热肮脏的路上进到这静谧清凉洁净的屋内,被满墙的人偶们所环绕,谢拉一时间产生了些许不真实感,只知道呆呆地站在入门的地毯上,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脚,不敢动弹一步,生怕自己变成坏了这份美好的罪犯。
店铺内弥漫着醇厚的香气,谢拉不知道这是源于蜡的气味,她只觉这的空气要比纺织厂房内清新百倍;店内家私货架基本都由成色优良的原木制作而成并打上上好的油蜡,谢拉不懂得这些,她只觉得这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至少不是给她这种人居住的地方。
“小谢拉,别傻站了,进来吧。”从里屋捧着一条毛巾走出的汤热情地迎向了踌躇着的谢拉。
“哎呀,你的手臂怎么了?”
看着汤转为担忧的神情,谢拉疑惑地将右臂抬到了面前。
只见她的小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两三寸长的伤口。伤口已不怎么流血,但从衣袖上的干涸的大片血渍来看,这道伤口并不算是小伤。
此时谢拉方才感受到从小臂上传入脑中的丝丝刺痛,同时回想起了不久前的情景。
“大概是被梭子刮伤的吧。”谢拉眉头微蹙地看着伤口。
“别慌,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汤一边安慰着谢拉,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柜台内翻找出了用来盛装药品的小木箱。
片刻过后。
谢拉端详着右臂外观良好的绷布包扎,好奇地对着正坐在自己对面的小沙发里喝着茶的汤问道:“汤叔叔你好像很擅长这个啊,是制作人偶手比较灵巧的原因吗?”
汤端杯饮茶的动作一滞,随后苦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摘下被热茶熏得发雾的眼镜,擦拭了起来。
“呃,算… …是这样吧。”
汤戴回了眼镜,捏了捏鼻子,含糊地回道。
“哦哦,真是这样啊。”少女恍然大悟。
“哈哈,别光说话,来吃点东西吧。”汤大笑起来,指了指小桌上的糕点和茶饮,“我看你在外面走好几圈了,应该也没吃午饭吧,别客气,尽管吃。”
少女惊叹地看着面前精致如艺术品的糕点,小纠结地;扭着手指,竟有些无从下手:“这些也是汤叔叔自己做的吗?”
“呵呵,当然不是,这是从内城区带的。”
小小一家人偶店,对于谢拉来说却如同一个崭新的世界一般,里头的每样东西都是少女闻所未闻的新鲜玩意。
茶足饭饱后,谢拉一边回味着口中馥郁的味道,一边在汤的带领下参观起了人偶店的里屋。
与外屋的形制类似,更加宽敞的里屋也是壁挂隔架,外貌各异、大小不一的人偶被整齐地陈列其上。随着汤点亮了里屋的光导石,人偶们从阴影中显现,眼眸低垂,沉默地俯视着屋内的参观者。
在常人看来可能会觉得脊背发凉的阴森场景,在谢拉看来却宛如天堂一般。
这里的人偶的样式,远要比橱窗外摆放展览的那几只更加的丰富多样!简直像是居住在深闺中的少女们一般。
谢拉转着圈欣赏人偶们,目不暇接,而汤则微笑地虚倚在深红的木架上,眉眼含笑地看着面前两眼放光的少女。
“怎么样?他们都是我亲手做的哦,很棒吧?”
“嗯… …嗯!”
谢拉用力地点了点头。
少女凑近了一只离自己最近的人偶。人偶银发盘起,身着雍容的灰色骨裙,入目尽是华贵之美,极其吸睛。更别提同样美好的人偶之容貌和比例完美、丰满美丽的人体。
可尽管如此,谢拉的心中却突然萌生了些许不和谐之感。
明明这些人偶,他们都是那么的完美无缺,可面对着这些为数众多的人偶们,一种无法言说的怪异感却梗在了少女的心头。
在心中怪异感的催动下,谢拉转向了下一个人偶。这是一只男性人偶,同样是不出意料的精致无暇,可那如附骨之蛆般的不和谐感却依旧挥之不去,甚至越发浓厚。
“汤叔叔,这些人偶,他们… …”
“嗯?怎么了吗,小谢拉?”
谢拉转而想询问汤,但汤脸上期待的微笑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吞回了想说的话。
“不,没什么。”谢拉笑了笑,“如您所说,他们都很棒。”
谢拉沿着木架迈开了脚步了起来,表情认真地比对着没一只人偶,试图揪出那若隐若现的感受来。
而就在这时,谢拉看到了木架间镶嵌的一处工作台。工作台约莫一米宽,看起来和木架是同样的材质,且如填补材料般塞在木架中的一个空处,方便匠人制作完成后便可立刻将人偶放置到柜上。谢拉继续走近,只见斑驳但一尘不染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刻刀、小剪、缝针等锐物,同时还有各色的绸缎、陶瓷肢体和螺钉等物。
“汤叔叔就是在这里制作人偶的吗?”谢拉好奇地走到台前,然后注意到了台上那只未完成的半成品人偶。
这是… …
谢拉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那灰褐色配色的人偶,看清了她的模样。
赭色的卷发、微黄的体色、灰色的围裙,赫然与方才谢拉在橱窗中看到的自己貌近神合,除去一些尚未完成的小细节,简直就是等比例缩小的谢拉本尊。
“这是… …我吗?”
“哈哈哈,被你看出来了,做得还不错吧?”汤乐呵呵地接话道,“小谢拉虽然年纪还小还没长开,但也颇有美人的底子呢,很适合做素材哦!汤叔叔我也是手痒,忍不住就粗制了一只人偶,小谢拉不会介意吧?”
“当,当然,当然不会!”
听着汤对自己的颇高的评价,谢拉一时间飞红了脸颊。少女小心捧起了面前自己的人偶,心情雀跃地细细端详了起来。
不管是肤色、发色还是衣服的形制,都做的相当逼真呢,不愧是汤叔叔!
谢拉一边珍惜地抚摸着人偶的各处,一边暗自在心中给出了极高的评价。然而当她的手到达人偶的头面之时,却突然停住了。
谢拉的额角渐渐渗出了冷汗,连带着嘴角的一抹弧度都僵住了。她背后的汤正用全神贯注地给一只人偶的脸上起了蜡,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女态度的剧变。
夏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从人偶的脸上挪了开来,露出了人偶的面貌。
眼眸低垂,不见瞳仁、鼻梁圆润、樱红小唇饱满可人,可谓精绝不可方物,可那分明就不是谢拉的样貌!
谢拉缓缓地抬起头,此时那些可爱的人偶们,终于让她感到了一些惊悚的心情。
她终于知道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和谐感究竟从何而来了。
不管性别,不论着装,这个屋里的每只人偶,都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庞。
谢拉的头顶,仿佛正闭目假寐的人偶们沉默如故,可脸色煞白的谢拉却感觉这所屋子里有无数双眼睛正窥伺着自己,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