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展落案,枯墨转折引人入界,狼毫挥尽酣畅淋漓,笔锋苍劲落为丘壑,抬头望,万卷文字竖为天,九千墨点筑星河。
王霍去在这片墨球化作的银河前停留,仔细望去,墨球上金光点点,勾画出这城市灯光疏密。
片刻后,他穿过这银河,抬头道:“杨风萨?”
一阵飓风掀起,卷起书卷噼啪,恍神间,落地一爽快白衣书生,头生八翼,以双翼遮眼。一空卷环绕其身,指尖为墨,右手执笔,衣摆飘摇染山水,姿态逍遥恍如仙。
那人嘴并未张合,却听见有声道:“王博士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倒并非什么重要之事,”王霍去笑着摇摇头,“只是大家看你许久没有外出感到担心了,陈隋祀那家伙就在天天念叨:'大眼呢?大眼呢?都好久没看见他了。',念叨得人脑袋直生疼,所以我就来看看。”
“算算时间也确实挺久,抱歉让诸位担心了,我这就出去转转,”杨风萨松开握笔的手,化作普通人形,笑道,“麻烦你来提醒了。”
“不麻烦,”王霍去摇摇头,“你在这里停留那么久,难不成是那人有什么意外的情况?”
“不,温思直很尽责,也没有出意外状况。”杨风萨否定道。
“也好,”王霍去点点头,“她作为程曦发的朋友,情况特殊,让人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儿。”
“是的,我们并不知道程曦发告诉了她多少,”杨风萨片刻提议道,“若是实在担心,我可以将'温思直永不背叛'这条写上。”
王霍去笑着摇摇头:“那太费你精神,更何况规则可以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啊,万不可过于依赖这能力。”
“我相信你的看人水准,”王霍去笑道,“你不必那么紧张,这些日子来,倒是辛苦你了。”
“并不算辛苦,”杨风萨招来几滴墨,墨上金光点点,他细细凝望,眉头舒展,嘴角微微勾起,“我很喜欢这里,他给了我权限,夜晚,我可以通过这些墨滴观看并记录这颗星球的大致模样,这颗星球的城市在深夜中格外璀璨,像是落了金粉的黑曜石。”
“哦,看来你和他聊得还不错,”王霍去双手双手插兜,“那他最近如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忠'——还是不怎么乐意与我交流,除了例行的对话,我几乎和他聊不上几句,”杨风萨苦恼到,“现在,他更是连例行对话都不怎么回应。”
“等等,'忠'?”王霍去皱眉道,“他的名字不是叫……”
“那个名字很难念不是吗?”杨风萨笑道,“所以我就让他挑了个我能流畅读出的名字。”
“嗯,看来你们关系不错,”王霍去尽量轻松道,“说来,你的情况也是独一份,那这算第三类接触——不,兴许是第四类接触?无论如何,总之是个新奇体验。”
“是的,能有机会了解到除我们之外的存在,我这可称得上是万中无一的运气。”杨风萨说道。
“呼,虽然打断你的好心情不是好事,但我依旧需要提醒你,”王霍去收敛了笑容,“你应该清楚他的存在本身这件事会有多大影响,还有关于他曾提到的——规则,请你务必小心谨慎。”
“我当然清楚,我绝不会把他的事情透露给其他人,我曾关于规则此事与其沟通过,”杨风萨也认真起来,“我会注意我的被影响程度,我也会尽量将能力等级维持在目前的状态,否则他会履行规则替代我而活。不过,他也表明了态度,代替我之后除非规则有变,不然他也不会干预我们任何人的行动。”
“大家担心的——是你的安危,”王霍去拍拍杨风萨的肩膀,“算了,那些问题就留给后辈去考虑,我们现在聊些轻松的吧,比如说,在接触过他之后,你对人的想法有什么变化吗?”
“谢谢你们的关心了哈哈,至于对于人的想法,”杨风萨思考到,“人还是很伟大的种族——至少对人自己来说是,在一片苦难中站起,一无所有地前进,建立起自己的文明,诞生出如此庞大的精神财富,哪怕是在大洪水后,也没有放弃,不屈不挠重新建立起了现在的城市。很美的种族,不是吗?我深爱自己的种族并为此感到骄傲。”
“你,”王霍去语顿,沉思许久道,“过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又闲聊几句,王霍去便离开书卷,杨风萨招手,毛笔落入手中,化作怪形,他在心中向“忠”申请:“我需要出去一趟,目的是让我的友人们安心,很快就回。请你允许我打开通往外界的门。”
未得回应,杨风萨深吸一口气,忐忑挥笔,眼前空白落墨,枯笔起路,通向远方,杨风萨见此,心定,走上这路,小声言:“多谢。”
……
房内未开门窗,火星点点烟雾缭绕,李思越坐在床边瞪着眼默不作声,只是重复吸气与吐气的动作,任由狙击枪斜靠床边。
似乎听见些声音,砰得一声门打开,白色烟气涌出,呛得外边来人一阵咳嗽。
陈隋祀踢开一地烟头,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就抽走李思越手中的烟,丢在地上一脚剁灭:“这么个抽法,你真不怕死啊?”
没等回答,陈隋祀搂住李思越脖子就往外走:“走走走,出去散个味,顺便聊聊。”
李思越就被那么扯到天台透气,一靠上栏杆,下意识又摸出烟来,陈隋祀见状啧啧两声:“儿贼,你总不能让你爹我跟着吸二手烟吧?你爹我还想长寿几年呢。”
李思越无奈收回,整理整理衣服:“有什么事吗?”
“你还好意思问我?真把你放那边,怕不是明天就可以收尸咯,”陈隋祀摇摇头,故作痛心疾首样,闭眼捶胸痛诉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哟,我好惨呐。”
没听见回答,陈隋祀悄悄睁开一只眼,见李思越一脸淡然,陈隋祀轻咳几声收了阵仗道:“好吧,我就是来劝你别把这事放心上的。”
“你看啊,人圣女压根就想着没让你一枪一个准,就是让你去吓唬吓唬人而已,”陈隋祀动作夸张道,“你整那么认真干什么?怎么?真想着一枪一个把赵执愿和那些人一起送地下去啊?”
“一开始魏大圣女就说啦,你不会打中的,放宽心,你要是真中了,那圣女上哪儿说理去?那不就没得玩啦?”陈隋祀一把拍在李思越后背上,“你说是吧?”
“再说,李枪神的战绩又不差那一个两个不是?”陈隋祀耸肩笑道,“没必要抽那么厉害不是?总不能在自己战绩上加上自己的名字吧?”
李思越摇头道:“我不在意这个。”
“那?”陈隋祀小心翼翼道。
李思越下意识又把手伸向衣袋,反应过来后随即收回:“只是,这件事又提醒我了,我并不是专业狙击手。”
陈隋祀沉默许久,开口道:“你没必要一直模仿你的父亲和爷爷,他们也不会希望你这样,他们肯定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想想,当一个不抽烟的普通人不好吗?”
“如果当时我没有拒绝见他,如果当时我能早点发现,如果去见了最后一面,也许我就不用这样了吧?”李思越依旧平静道,“最后连去坟前献个花都没机会。”
“那也不怪你不是?你爷和你爹也没说清楚不是?”陈隋祀说道,“这突然失踪——出差那么久,你那时候多难受我可是看着的啊。”
“他们不会说,也不能说。”李思越继续道,“所以,我拒绝了见爷爷他走前的最后一面,所以,我拒绝了见我爸离开前的最后一面。所以,后来就是多了两处为了安全不能去拜的坟。”
陈隋祀还想说些什么,李思越却向楼梯口的来人招呼到:“大眼?好久不见啊。”
杨风萨提着口袋走了上来:“李大哥、陈大哥,你们原来在这里啊,晚上好。”
陈隋祀尴尬回应:“好——晚上好啊,挺好的,哈哈。”
“你这么一个人出来没问题吗?”李思越笑着,“现在外边挺危险,你能力又不是随时可用。”
“谢谢关心,我没问题的,毕竟,”杨风萨张嘴,指了指舌头上边的x,“他会保护我不死。”
“那感情好啊,”陈隋祀笑着抢答,“对了,你找我们干什么的?”
杨风萨将口袋递出:“给大家带了点吃的,谢谢大家关心。”
……
天将亮,最是夜色浓,城市边缘,两小小人形一前一后,走出城市,远离人群。
风吹来,空气夹着各式恶臭,杨风萨皱起眉:“王博士,我们这是去哪里?”
“快了,就快到了,”王霍去遥遥看了一眼,“不远了。”
没多久,面前横着一铁网墙,网后臭气熏天,垃圾层层。
“到了,”王霍去有些笨拙地攀爬过铁网,小心翼翼探脚落下,他向杨风萨招手道,“过来吧。”
杨风萨眉头紧缩,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还是紧随其后,翻过网嗅嗅手上气味,面色更是难堪:“王博士,这里是——垃圾场吧?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准确来说,这里是垃圾填埋场,”王霍去对杨风萨的行为见怪不怪,“跟我来。”
走出好一截,鼻子总算适应怪味,挥手试图驱散飞虫无果,杨风萨腹中起了不满,一步又一步,周遭的垃圾没有丝毫减少的迹象,是一座山。
逐渐向上,走到没了脾气,步子只是机械地迈着,这座山好像没了尽头。
不知多久,王霍去停下,杨风萨跟上,视野移动,从一摞又一叠的垃圾中豁然开朗,面前是一深坑,在黑夜中一望无际,好像城市的体面被撕开,只留下一块疤。
恶臭熏天,蝇虫乱飞,绿的、黄的液体四处横流,偶尔还能看见白色的蛆虫在一片腐烂中扭动,四处开裂的不成型的脏布,拧成一团的塑料,生蛆长毛的肉块,老鼠嗖地窜过溅起污水。这样的情况,从脚下延伸至无穷,杨风萨顿住无言,喉间似有物堵住。
许久,杨风萨开口道:“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说什么?”
“安静,仔细听听吧。”王霍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杨风萨收了声,竖起耳朵,黑夜中,除了苍蝇的嗡嗡声,老鼠的吱吱声,害虫在垃圾里钻动的摩擦声,确实还有另一种声音,微弱但清晰的——人声。
“这里还有其他人?”杨风萨压低声音,提高警惕,“他们来做什么?”
“翻垃圾,”王霍去停顿片刻,继续道,“找吃的。”
“吃的?”杨风萨环视四周,只看见了半个发霉变黑的苹果,“这里——有吃的?”
“有啊,当然有,还不少,”王霍去摇头笑道,“好笑吗?人居然在翻自己丢弃的垃圾堆,就算吃下去可能会死在某个角落,就算可能被这里的某个垃圾划开皮肤感染几天后死在街上,和那些动物一样。”
“这不好笑。”杨风萨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腔。
“是的,一点都不好笑,这就是我要带你看的东西,”王霍去摆摆手,“走吧,回去了。”
“我想——再等等。”杨风萨小声道。
王霍去点点头:“我等你。”
杨风萨觉得脚下有些无力,慢慢蹲下,最后躺在了垃圾堆上,凹凸不平的垃圾硌得人生疼,但杨风萨想得却是其他的东西,他看着天空慢慢亮起,照亮自己被染脏的整洁衣裳。
……
天大亮,魏缘音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一处荒屋。
泥巴糊的墙倒了小截,顶上甚至直接敞亮,魏缘音清理出小片空地将帐篷支上,便钻进睡袋睡去。
经历这一晚奔波,众人实在没了力气,也不想多说什么,倒头就睡,独留商人看管四周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