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风微，烟花远。
商人停驻在展台前，久久不语。
灯下是一块石板，其上符号已随风沙模糊，望去，只余残形，仿佛有人转过头来说了些什么，那些话，也被风吹散，听不清。
未知的文字，他们如此称呼。没有来源，似乎也没有去处。石板上，有那么几个字符刻得极深，深深入内，这才倔强地等来故人。
商人轻轻地、轻轻地念出，这认识的文字，这故乡的文字：“沧——渊。”
他伸出手，落在玻璃上。这薄薄一层屏障，隔了数千年时光。
他小声呼唤：“秋白。”
旧时不在，人不回。
风停，雨落。
玻璃反光映出一道白色的影，商人并未回首：“我换了多少次身份？”
“很多。”那来人回答道。
“你又换了多少次？”商人视线依旧还在石板上。
那人微微一笑：“更多。”
没有精准的答案，也不需要精准的答案，那人知道，商人意不在此。
沉默许久，商人终于转头：“你会迷惑吗，到底什么才是你自己？”
那人摇摇头：“只要还在路上，我无所谓‘我自己’。”
并不意外的答案，却不是商人所想听。
那人说：“做你想做的事。”
“你将我留在这里代你监视，”商人顿了顿，“我有很多不该……”
“做你想做的事，”那人肯定道，“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那便继续做下去。”
见商人迟迟没有回复，那人手指缠上眼镜上的细线，玩笑道：“胡守安被你吓唬坏了，一时半会可安抚不过来，你总得负责处理好吧？”
“我没在贪玩，”商人加快了语速，“我只是不想他把错揽到他自己身上。”
“他能鼓起勇气站出来固然是好事，”商人语气稍缓，“但云梦——云梦的死亡几乎不可避免。我不想胡守安将云梦的死归咎在他能力不足上，那会让他也一起枯萎。”
“无尽之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那人带了些撺掇的调调，“你不试试吗？说不定真能成功。”
“云梦的确有概率存活，”商人思索着，他确实见到过那样的未来，也许——片刻后他自己将其否决，“概率很小，导致云梦死亡的因素实在是太多，环境的情况、他们和温思直的矛盾、云梦自身的想法，即便这次度过，那也有下次、下下次，我总有分神的时候——说到底，让这样一个心存死意的人存活，概率实在是太小。”
“嗯，”那人放松了姿态，斜斜靠在展台边上，笑道“你想了很多。”
商人察觉了那人的意思，转身避开那人的视线，嘴上含混不清地嗯了几声以作回答。
“做你想做的。”那人再次重复。
商人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墨雨打窗，影遮月。
“看了那么久，也该出来了。”那人语调平稳，仿佛只是在聊天中随口提了一句。
商人抬首将视线落在窗外，漆黑一片。
他视线正中，窗户咔咔作响，黑色的雨沿缝隙溢出。
窗框颤动渐大，好似有东西正试图从窗户挤入。
砰——玻璃炸裂，触须混着羽毛、雨水冲开阻隔，在展厅舒展开来，它顺着墙壁蠕动，瞬息形成包围。怪异的符文从触须浮起蔓延，祈祷、吟诵之声重重叠叠。
窗外终于有了光，不是月亮，是一只金色眼睛，它静默无声，只是凝视。
斜靠在展柜边上的那人依旧平静如常，甚至不曾改变视线：“出来吧，你所属的战争已经结束。”
角落的展台背后走出一道怯生生的人影，随着他的脚步，触须让开一条道路。
“战争已经结束了，都结束了。”他低声呢喃着，一遍又一遍，最终来到那人身前。
商人颇感惊讶，来者居然还只是位少年。
少年的身形并不强壮，称得上清瘦，甚至比商人还低上一头。
迎着二人的目光，少年挺直了背，稚嫩的声音不再动摇：“你好，‘灰’的使者，你方才说战争已经结束。”
那人也直起身，撤下脸上的微笑：“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
少年若有所思，许久，开口发问：“我还活着吗？”
“你死在了自己的画中。”那人认真回答道。
“我——死了，”少年抬起头，视线穿过天花板向星空深处而去，“我还活着。”
少年突然看向那人：“你能否带我回到‘白’的领土？我——想回家。”
“你很强。当时，你歼灭了一整支‘灰’的部下，”那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问题，“用一把匕首。”
“战争已经结束了，”少年笑了笑，“你告诉我的。”
那人也笑了起来：“我不会免费帮你。”
“我想应该也不会太贵。我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不会再参与更多战事了，”少年往窗外看去，“能从画里出去的只有一人，他本该成为神使，却选择主动沉入画中为神而战。‘白’给了他符印，我给了他特权，只有他能从画里脱离。”
“带我离开，”少年收回视线，“法阵解除期间，我能保证你的同伴不会在画里受到一点伤害。”
“不需要。”那人摇头。
少年一愣，显然是没想到那人会否决。良久，他小心开口试探：“我知道其他我的方向。”
“双赢，成交，”那人想了想，还是提醒道，“你需要做些心理准备，其他画可不一定乐意回去。”
“不强求。我已经死去，无意义的争斗早该结束，我也不愿我的画笔带来更多悲伤，”少年眼露坚定，“若是不能带回，无法安息，我也不会再多问。”
“好，”那人点点头，“我会带你回到‘白’庇佑的土地。”
人散，雨消，月现，风声起，好似幻梦一场，人初醒。
……
进了电梯，魏缘音总算安静下来，闷在门口一言不发。
陈啼鸟表面虽是淡定，心底却早已乱作一团：“我该把她交出去，将塔罗引进城是大祸一件，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受其影响，魏缘音她理所应当该担起责任。即便……”
陈啼鸟看看她的背影，长叹一声，心下想：“相识一场，我实在狠不下心。更何况……”
叮咚一声电梯停，陈啼鸟一行人走出，商人已候在门前。见魏缘音眉头紧锁好像又有暴起之意，陈啼鸟挺身拦在二人中间。
他心里有颇多想说的话，却是说不出口，半天，朝商人尴尬一笑：“走么？”
商人低声回应：“走。”
陈啼鸟一点头，拍了拍魏缘音的后背：“走吧。”
走，又该走去哪儿？
临至门前，陈啼鸟眼中瞥见一抹红，急急伸手将众人拦下：“等等！”
“我一路骑车过来，现在腿有点酸，”他不动声色将门后之景堵上，“不妨暂且休息片刻。”
魏缘音虽是不解，但还是往旁边一靠：“随你。”
“也好，我还需要些时间来想想。”陈啼鸟在心里安慰自己。
他余光一瞥，发现商人并没有跟上，思索片刻后，他蹲下身向施茜望说：“能麻烦你去把商人叫过来么？我们要出发了。”
施茜望眨巴眨巴眼，等着陈啼鸟继续。
陈啼鸟小心翼翼扫了一眼魏缘音，她看上去正心烦，阴着个脸，显然也没心思管其他的事。
陈啼鸟凑近了些，朝商人的方向稍抬下巴，压低声音对施茜望道：“你看看能不能问问胡守安的情况，我有些担心，麻烦你了。”
施茜望神色一正重重点头，向商人跑去。
商人见施茜望前来，转身向其他地方迈步。施茜望停步，扭头看向陈啼鸟，眼里满是询问之色。陈啼鸟见商人随施茜望停下等待，心里有了大概，点头示意施茜望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拐角处，施茜望正欲开口，便被商人抬手打断。
黑暗中，商人剑指一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蓝光，转剑指为拍，蓝光碎裂化作星火飞舞，一道人影随星光乍起现身，冲势未收，噔噔向前一连迈了好几步才停下。
星光散去，人影显出真容，正是胡守安。此刻，他脸上还带着迷茫，环视一圈，好似明白了什么，收了神通，向商人的方向鞠躬：“感谢。”说罢，化身阴影融入施茜望脚下。
眼见着胡守安并无大碍，施茜望总算放心，连带着语气也稍稍欢快：“谢谢啦！”
“不用，”商人挥挥手，“走了。”
施茜望根本没想着会得到回应，此刻脑子里竟有些混乱：“呃——啊？嗯嗯，走啦走啦！”边说边转身将把商人的手牵上。
……
时间走着，不留情。
即使理不清理，也算是下了决心。陈啼鸟无奈摇头，苦笑：“又一件违心事么。”
他抬头回望，本想再感慨一番，却看见施茜望拉着商人的手一路跑来。
“我莫不是魔怔了么？”陈啼鸟搂紧盒子，“怎的出现了幻觉。”
一晃神，施茜望已经跑到了旁边。
“嘿——嘿！”施茜望踮起脚向陈啼鸟招手，“埋下来呀！”
陈啼鸟狐疑地看了商人一眼，蹲下身去。
“胡守安没事哦！”施茜望小声道，说着她拿脚尖轻轻点地，地上的阴影随之颤动。
陈啼鸟更是一惊，他猜到了商人可能知道胡守安的情况，也猜到商人有意帮忙，但直接把人带回来——老实说，陈啼鸟没想到。
他站起身，向商人抱拳，郑重道：“多谢。”
“不必。”商人转头将视线落于魏缘音身上。
陈啼鸟顺着商人的视线望去，疲惫翻涌，他向魏缘音招呼：“走——我们一起去D区，现在港口还没关闭，兴许——能赶上。”
出乎意料的，魏缘音没有再挣扎，只是埋头跟着陈啼鸟往前。
纵使陈啼鸟一路上都在有意遮挡，但魏缘音依旧闻到了血腥味，依旧看见了——尸体。
死亡并不美丽。果实砸在地上，只会四分五裂碎作一地。要不了多久，这里便会被清理干净，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飞翔在天空的风筝，终究还是砸进了泥地。
愤怒消退后，只剩下空白。什么都不想思考，什么都不想思考，闻到的气味只是气味，看见的物体只是物体，空白，一片空白，只剩下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