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干什么?洛桑不知道是第几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了,但她只是闷着头往前跑。
死亡有时候是这么的遥远,有时候却又如此的令人悲伤。
死亡盘旋在王都里,在看不见的地方生根发芽。
远处的残霞不是熟悉的红色,而是耀眼的金芒,和许多旅人在岸边看到的完全不同。这是特洛伊特有的日落,和日出的景色如出一辙。如果在金色的暮阳下醒来,没有人能猜到接下来的是深夜还是白日,只能等那轮巨日决定之后的去向。
跑了很长很长一段路,即使身上衣服吸满了雨水而变得沉重无比,常年在小巷里奔跑铸造的体魄让她的肌肉不会因此酸痛。她最终停在了教堂前,那是一栋灰色的建筑,巨大石砖是崭新的,看不到历史留下的纹理。三个塔尖指向上方,一面王都的旗帜在飘扬着,上面绣了城堡和日月的图案。
这就是教堂,但不是阿吉叔的教堂。
她见到了许许多多从里面出来的人,他们大多都带着笑容,穿着好看的衣服。
她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地方。
她不知道她应该去哪里,也许是河边,但河边太远了,而且那同样是个让她悲伤的地方。
于是她拉起大门的桐环,轻轻扣响。
阿吉叔说过,至高神给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命运和解法。虽然方才他说着脏话走了,但他那样虔诚的牧师,一定还是在心里信仰至高神的。
片刻后大门打开一条缝,一个没有头发,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往外面看去。在见到她有些许讶异,但还是打开门让她进去了。
地面铺着瓷砖,墙上挂了烛台,四面都有彩绘玻璃,尽头是类似小型舞台的地方,后面挂着巨大的神明画像,但面部却是朦胧不清的一团。
“我猜,你是来祷告的?”
“是......是的。”
“这边走。”
牧师带她来到了一个小房间里,那是个耀眼得让她膛目结舌的地方。彩绘,金箔,丝绸......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用最漂亮的宝石点缀了。
地上有几个柔软而色彩鲜艳的坐垫,和阿吉叔平时放在教堂地上的破棉布简直是天差地别,虽然作用是一样的;她在至高神的神像前跪下,准备祷告。
“等一下,小朋友。”牧师友善地笑了笑,“你有带月献卡吗?”
“那是什么?”
“好吧,那是信徒每个月缴交信仰献金的凭证。那你身上有五枚铜币吗?”
“没有。”
“好吧,也许在你的家人那里......你的家人在附近吗?”
“没有。”
“不在附近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家人在不在附近?”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家人。”
也许曾经是有的。
但那场荒唐的大火,令人绝望的大火,在顷刻间就夺走了一切。
如今她心里的罪恶感正在冲击着她最后的理性。
她满怀愧疚,无处宣泄,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虽然很抱歉,但如果没有献金的话,只能用外面的地方祷告了。”牧师摇了摇头,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把她送到房外,“那边的地上还有垫子。”
“哦。”
洛桑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眼祷告室,默默在垫子上跪下了。
她要忏悔。
绑架柏叶,也许是世上最糟糕的主意。
因为她的主意,麦麦,亚瑟,夏娃,全部都葬身火海中了。
她一度以为自己虽然年纪还小,但早就习惯了孤独,自己的心也不会因为任何东西而动摇。
但现在她迟疑了,也许她所麻木的不过是目睹别人死去,当死亡降临到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她一样会嚎啕大哭。
她才十二岁。
虽然没有过过生日,但她每年都会数着自己离开家乡多少年了。
她很想离开王都,回到那个被拐走前的家乡,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一个小孩根本没有独自旅行的能力,更何况她身无分文。
至于阿吉叔,难道她要让阿吉叔拿钱送她离开吗?这种忘恩负义的做法,她洛桑是决计不会做的。
然而就当她默默祷告,心里念着阿吉叔的教诲时,却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了一把有些熟悉的声音。
“神,我应该要怎样偿还我的罪......”
好耳熟,是个听了想让人揍人的声音。
睁开眼睛,看向身旁,身旁的女人也同时看向了她。
那是个浑身是伤的家伙,她穿着长袖长裤,但裸露在外的皮肤满是划痕,血迹和红肿。
哪怕如此,依旧遮掩不住她惊人的美貌,这让她看起来更令人不爽了。
“......”
“......”
四目相接,然后同时惊呼出声:
“是你?!”
“是你?!”
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正是从紫火里逃了出来的柏叶。
洛桑的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小——至高神呐,这都行?!
而柏叶也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应。
没想到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同一座教堂祷告,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当然,这座教堂是理论上离贫民窟最近的教堂,因此也尚算合理。
但现在她又能怎样呢?她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就算被洛桑敲晕然后绑架了,现在的她又能怎样呢?
那三个一起绑架她的贫民孩子都死在了火中,别说指责了,她现在甚至会感到愧疚,明明她才是受害者才对......而作为主谋的洛桑就在她眼前,但她要怎么着,难道把洛桑抓起来然后扭送巡逻队吗?像她这样一无所有的贫民根本不会惧怕。
盯着身形瘦小,但神态和野猫一模一样的洛桑,柏叶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你......”
“我绑架你是因为要弄钱治病。”
“我知道。”
那三个孩子还活着的时候确实在仓库里说过类似的事情。
“但现在这笔钱也用不上了。替我谢谢你的朋友就好。然后我也不打算问你你之前要我帮你变成穷人是什么意思,反正你就是个疯子。”
“你要去哪里?”
“我还能去哪里?拜托,我可是一棍子把你敲晕然后绑起来了,你竟然还问我要去哪里?很不舍得我吗?真是个怪人。”洛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站起身离开。
“等一下。”
“又怎么了?要我道歉还是赔钱?我告诉你,我也是什么也没有的!”
“不是......我是想问,你有没有见过那个来找我的,穿黑礼服的男人——”
“也许阿吉叔有见过。我从伯爵府回来的时候那里火已经停了,我没有回教堂。”
“好吧。”柏叶沉默了几秒钟,“我可能很快就会死。”
“死而已。”
洛桑站在门前,声音有些闷闷的,“有时候死了更好。”
柏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像洛桑这样在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大概根本没有生的意义。
如今她越来越想念梅零了。十年间她经历了太多,等到一切忽然碎裂,荣华富贵走向崩塌之时,她才惊觉人偶师的涵义。
所谓人偶师,是注定孤独,要和人偶同生共死的职业。
她的孤独从来没有被化解过,哪怕是在离开福利院后也是如此。没有了人偶的她,什么都不是。
现在她无处可去,身在危机之中,随时都可能被刺客刺杀。就连那个被她认为是家,为止效忠的地方都不再安全了。
如果时间能倒退,她绝对不会因为要告别旧生活而丢掉人偶。
丢掉人偶的人偶师,只会把自己送进火葬场。
这是她没有留意过,如今却因而痛彻心扉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