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认识我哥?”
藤网在树冠层投下斑驳的光影,国王号仍半挂在巨坑中,麦当揉着撞红的额头从舷窗探出脑袋,正对上那双玫瑰色的眼睛——这个刚刚一跃而下,正把藤条咬在齿间的女人。她的裤上沾满树脂,手腕被藤条勒出了丝丝血痕。
“米米!"上方的树下传来苍老的呼唤,十多头装甲巨蜥从蕨类丛中显形。骑坐在蜥蜴背上的老人们戴着黑曜石面具,长枪尖端还滴着某种紫色树液。
女人望着二人吐出藤条轻笑:“眼镜儿说的竟然是真的。”
她甩出绳钩缠住船舷,借力跃至与舷窗齐平的高度。这个瞬间,笛亚看清她锁骨处的烧伤与米龙所述的火灾恰好对应。
“别害怕,现在就带你们上去。”
她屈指弹了弹舷窗玻璃,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没等回答,却突然仰头对上方喊道:“安全!是眼镜儿的朋友!”
老人们面具下的喉结滚动着,发出含混的喉音。最前排的巨蜥骑士颤抖着摘下面具,露出枯树皮般的笑脸:“米米说什么?”
“说您的腌笋汤煮糊啦!赶紧把我们拉上去回家呀!”
女人蹬着藤网升向地面,发梢扫过麦当鼻尖时带着铁锈味。当最后一位老人收起长枪,她才向舱内伸出手:
“米吉。欢迎来到翡翠茧——记得赔我的藤网。”
笛亚的指尖在相触瞬间缩了一下,那些老茧的分布位置,分明是常年握持光子步枪留下的。
……
返程路上,巨蜥群在雨林间犁出蜿蜒的荧光小径。麦当盯着老人铠甲上的蚀刻图腾——那本该是大罗罗族先锋军的标志,却被硬生生刮成了团模糊的云雾。
“母泉到了。”米吉突然停步。前方豁然展开的湖泊里,无数发光水母正托着金属残骸浮沉。笛亚认出其中半块主窗印着银河眼的标志,心跳猛地加快。
“你……真的是米龙的妹妹?你怎么会和大罗罗族人在一起……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
咕咚和欧米伽还下落不明,笛亚忍不住说出二人心中共同的疑惑,而老人们默契地散入树林。米吉踹开湖边的藤屋门板:“省得说两遍,都进来。”
藤屋门轴发出老旧的呻吟,屋内弥漫着药草苦香。穿围裙的米龙蓦然转身,陶瓷碗在手指尖不慎滑落,四杯萤火虫卵漂浮的茶水泛起涟漪,映着四张凝固的脸。
“在那之后,我回到了八极星。”米龙用绷带缠绕渗血的指尖,“最后他说‘该去茧里看看死结是怎么打的了’。”眼镜下的双眸扫过米吉的面庞,心绪如萤火划过心头。
“八极天祖师?他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坐标,这里可是魔鬼脚印的其中一站啊。”
“看来魔鬼脚印里藏着连他都忌惮的东西……你们也是被迫降落的?”
笛亚和麦当点点头,“我们和同伴走丢了,现在他们还……”麦当刚要开口,墙上的星图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代表翡翠茧的模型正在龟裂,核心处跳动着鲜红倒计时——168:00:00。
“星球坍缩还有七天。”米吉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目光扫过笛亚攥紧的拳头,“来不及给我们时间叙旧了,我会把我的故事长话短说——”
米吉掀开墙角的防水布。无数发光菌核在阴影中浮动着,其光芒正变得愈来愈强。她徒手抓起一枚抛至房间中央,这张与米龙如出一辙的面容,瞬间被暖黄色的光照亮。
“和你们知道的一样,我哥在那场大火中抛弃了我,一个人逃了。”
她的语气平静,光时不时害怕地躲开她的眼睛,让人无法猜透她的心情。
“好在我自己争气,从火场中逃了出来,还躲过了了那天夜里大罗罗族的其余攻击。最后被星际联盟带去了他们的孤儿院,但我又不会外丹,也觉得自己不适合在那里,于是就又逃了。”
“我一路逃亡,最后躲进了一个还算安全热闹的无主星系,开始一个人谋生。我会培育植物,于是就帮着当地医院种植星际联盟垄断的草药;我会识字,就教那里天天被男人打骂的妇女和她们的孩子读书看报;我会开船,就带着他们的特产跑遍宇宙的各大集市转卖,带着他们一起富裕起来。”
“我学会了无数种语言,我学会了格斗、使用和制作各种武器、治病、急救、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我学会了生活。我的活动范围遍布大半个宇宙,我能战胜流窜海盗,能与星际联盟的执法官和平相处,能在黑旗的黑市里保全自身。”
“但在一次和海盗战斗中,我大意了,进了自然虫洞,于是跟你们一样,白眼的大脸、飞船失控……误打误撞来到了这儿,遇见了他们——大罗罗族中罗罗弥族仅剩下的族人。”
米吉拉开卷帘,老人们正聚集在不远处的平地里,那是他们平日的餐厅。切菜的奶奶偷偷把一块蔬菜喂给桌底等待已久的巨蜥,抚摸着它的背,生怕它吃得太急,熊熊燃烧的火堆上架起巨大的圆锅,老爷爷用木勺搅拌着锅中香气扑鼻的菜汤,后面掉光牙的爷爷趁机想尝尝,被老爷爷一个木勺敲在脑瓜,顿时引出一阵笑声。
“你不恨他们吗?”
米吉没有说话,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望着眼前祥和宁静的景象,四人都很难将这些普通的老人与昔日杀人如麻的战争重犯联系在一起。
“恨?”
“我当然恨他们,不仅是因为我自己,但他们用行动改变了我的想法。”
米吉按下墙上的机关,整个房间突然开始垂直下沉,震动从地底深处传来。在微光里,笛亚看到四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星系坐标,和不断被划掉又重写的“对不起”。
“这都是他们为了铭记自己的罪行记下的,类似的东西这儿到处都是。他们在被流放后来到了这里,熟悉宇宙万物的他们立马就猜到这儿没多少时间了,但没有一人选择反抗,他们坚定地选择在这里生活——这里就是他们给自己挑选的坟墓。他们在忏悔中默默等待着死亡,已经有很多族人离世了,这些是仅剩的罗罗弥人,所有族人都没有再养育后代,但他们把我当做亲生骨肉对待。”
远处的老人们望见米吉和其余三人,笑着朝他们挥挥手,米吉同样笑着做出回应,烈日透过窗棂将两道对峙的影子拉长,米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褶皱。老人们挥手的沙沙声与虫鸣织成静谧的网,却兜不住少年灼热的质问。
“这些年你途径那么多星系,”米龙指尖绷带渗出新的血渍,仿佛他胸腔里翻涌的旧伤,“就没听到半点你哥哥的踪迹?”
米吉回过头,平静地看着皱起眉头的米龙:
“我忙着活下来,没空打捞幽灵。”
“可他每分每秒都在找你!”米龙的怒吼惊飞檐下的翠鸟,他攥住对方肩头的手掌烙铁般发烫,“在黑旗里当提线木偶,用英雄的力量带去希望——”
“他最后是怎么死的?”
米吉突然截断话头,玫瑰色虹膜裂开猩红纹路。角落里陶罐里新摘的野菊倏然垂首,露珠坠落在泥板上。
“为了救我,被海盗……我从他身上继承了米龙的身份的理想。”
当那个字眼刺破空气时,米吉绷紧的脊背忽然松垮下来。她轻笑:“这样啊。”轻快的尾音惊起米龙一身寒栗,记忆中那人临终时凝固的血仿佛又漫过脚踝,他无数次想象过与面前的人儿见面的模样,却未曾想过她的反应会如此轻浮。
“眼镜儿,我们的故事不在同一页。”
米吉拍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轻轻推开了他的手,活动活动肩膀,“他的事,我们很难聊到一块去。”
她越过对方准备离开,“你们一上午辛苦了,我去看看午饭准备的怎么样。”,却在临走之际,被米龙一把拉住。
“米吉,你不能走。”
米龙死死钳住她手腕,力度几乎捏碎腕,无论米吉如何挣扎,笛亚和麦当如何劝阻,却依旧不肯松开,“你哥哥他虽然抛弃了你,但他做了那么多,他就和这里的老人们一样,他——”
瓷盏碎裂的锐响割裂空气。米龙被米吉摔在茶几的瞬间,他瞥见对方瞳孔里翻涌的漆黑漩涡。冰茶顺着额角滑进衣领,却浇不灭脑内邪火。
“他救你用的是染了血的力量!”
米吉的指尖戳在他的心口,每个字都像淬毒的银钉。
“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东西,是想抛弃就抛弃,想拿回来时,就能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拿回来的!他是把你救了,但你也别忘了他害惨了多少无辜的人!黑旗赌场里孩童的肋骨筹码,毒窟孕妇被踩碎的婚戒,拍卖场铁笼折断的指甲——这些才是你那个所谓英雄‘勋章’的镀层!你去过黑旗的黑市吗?听过那儿每夜的惨叫和嚎哭吗?!没几个人敢听!这样一个恶魔,我只恨他死得太舒服!我是他的亲妹妹,我也必须牢记着这些人的死活,而你只是他杀戮尽头为了那点儿自我安慰的可怜良心救下来的外人,怎么连这点东西都看不懂!幸亏救你的是他,若是换了另一个混世魔王,像什么银河眼主脑,只怕他现在除了那五条死狗,还能再多条狗崽子呢!”
笛亚的惊呼卡在喉间,恍惚中,她看见米吉发间不知何时缠上了猩红丝线,宛如具象化的恨意。麦当手中咬了一半的粉桃滚落脚边,在粘稠的寂静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她又欲开口,急促的叩门声却像故事突然切换的节拍器。米吉转身时红丝寸寸断裂,飘落在尚有余温的茶渍里,恍如未断的血缘。
未完待续
注:下次正常更新。这周周末有事,所以提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