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的第九天，沈睡在氤氲的冷气中醒来。
梦吧的老板适时递了听可乐，红色易拉罐身结着的细密水珠，映着沈睡清秀俊朗的脸庞。
沈睡摘下头上的梦境连接仪，一面调整着杂乱的呼吸，一面接过可乐。
随着少年干净突出的喉结上下翻滚，一听二氧化碳逐渐充盈鼻腔喉间。
沈睡颇为满意地打了个嗝。
老板拖着步子，再度凑上来，眉眼含笑，“新的梦游感觉怎么样？”
沈睡揉着脖子，“感觉倒是不错，就是晕得慌。”
老板嘿嘿笑了几声，拍了拍沈睡的肩，嘴上说了些下次再来的客套话，自顾自忙去了。
梦游是梦境游戏的简称，随着梦境控制技术的发展，在梦境中进行线上游戏已然成为现实。
沈睡是梦游的狂热者，隔三差五便会跑到梦吧做梦。
沈睡收拾好书包，环视了一圈，梦吧里现在还躺着十五六个沉睡的体验者，面相从同沈睡一样的高中生到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都有。
嘴上感叹了一句梦境控制技术的伟大，沈睡握着一个随身听模样的金属方盒向吧台走去。
坐在吧台后面抽着烟的老板抬起头向沈睡招手，沈睡简单地回了个礼。
“你的庄周机版本该升级了，”老板指了指沈睡手里的金属盒，“明天过来我给你免费更新。”
沈睡低头看了一眼老板嘴里说的庄周机，也就是他手中的梦境移动终端，撇嘴笑了笑，轻声说了句谢谢。
开了门，沈睡扯了扯滑落的书包带，盛夏的热浪扑面打来。
虽说时间已经跳到下午5.30分，热意却丝毫不减。才几个呼吸，沈睡鼻尖便渗出了汗珠。
远方钢铁森林割开的天穹，相接处低矮的云层被点燃。
晚霞像极了隔壁班一位漂亮女生经常潮红的脸颊，沈睡想。
他没来由地笑了笑，揉着头发向地铁站走去。
约摸十分钟后，身后汹涌的人潮把沈睡硬生生拍进车厢。耳机里詹姆斯.布朗特正唱到每个周六晚上与西蒙娜相约，沈睡目光扫了一圈。
万幸角落里还有空座位。
挨着沈睡座位的是个模样邋遢的中年大叔，黑色的老旧夹克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烟味。沈睡皱了皱眉，余光向身侧的男人飘去。
中年大叔两只手持着跟沈睡同款的庄周机，黑色连接线从机身一角现出，又沿着夹克的起伏向上攀爬，最终在男人头上耳机状的连接仪处消失。
大叔在做梦。
沈睡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忽地视线一转，瞥见了插在庄周机身侧的数据卡。
沈睡眉角一跳，目光继续搜寻。
果不其然，中年大叔腿旁随意靠着的黑色电脑包里，似乎是匆匆忙忙塞进了一个塑料盒。
五好少年沈睡花了三秒钟看清了塑料盒上印着的尺度夸张的十八禁图片，会心一笑，摇了摇头。
大叔做的原来是春梦。
梦境控制技术的普及，一定程度上也推动了暴力色情思想的传播，政府于是出台了一系列法案，对梦境内容进行管制。
像沈睡这些小于18周岁的高中生，只能使用限制版本的庄周机。
沈睡摘下耳机，心里盘算着到站的时间，估计着来得及做一个梦。
车厢里有这个想法的不止沈睡一个，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掏出庄周机，蒙头睡去。
车厢里安静地得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鼾声。
沈睡连接好庄梦境移动终端，随后点开了手机里一款叫做庄周的软件，开始进行线上编辑梦境。
点击确定发送之后，庄周机身绿色的小灯快速地闪了两下。
沈睡戴上连接仪，准备摁下庄周机上的开关进入梦境。
裤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开始震动。
沈睡停止了摁开关的动作，掏出手机。
庄周app银色的界面上跳出一条消息。
“有人向您分享了一个梦境。”
沈睡举着手机，脸上一愣，点开消息查看，系统很贴心地提示不要随意同意陌生人的联梦请求。
在确定了对方不是自己联系栏里的好友时，沈睡开始犹豫该不该加入对方的梦境。
看着对方人畜无害的棒球少女头像，用户简介里贴着良好用户的绿色标签，沈睡把心一横，冒个险吧！
抛开杂七杂八的念头，沈睡毫不犹豫地摁下庄周机的开关。
耳边响起不知名的钢琴曲，一个一个音符接连跳了出来，挠着沈睡的眼皮。
少年缓缓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2
沈睡还未睁开眼，便听见了咚咚的篮球声。
有风在拨弄他的眉梢眼角，鼻下荡着颇为熟悉的樟树清香。
沈睡于是睁开眼，不远处几个身着白色校服T恤的男生追着颗篮球跑。
校服的胸口处绣着艘帆船的剪影，那是沈睡看了足足两年的标志。
沈睡的好奇心陡然被勾起，他四处打量，红绿色块拼接的塑胶球场在阳光下耀眼非常。
沈睡稍稍眯起眼。
毫无疑问，这个梦的发生地点编辑在了沈睡所在的高中，他愈发地想知道造梦者的身份。
塑胶篮球场旁边的体育馆投下大片的阴影，沈睡望过去，阴影里坐着几堆学生，男女生都有，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除了像打了马赛克一般让人看不清的脸部。
更远的角落里孤零零站着个女生，长发披在肩头，面容清秀可人，却带着一种病态的憔悴。
与他人不同，唯独她的模样无比清晰。
沈睡心头一跳，明白远处的那个女生应该就是造梦者。
女孩看着沈睡，像是有阵风吹散了她脸上的阴霾，竟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容干净明亮。
她远远地向沈睡招了招手，同时也迈开步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阴影。
虽然不是很清楚状况，但看到女孩对自己笑，沈睡莫名地脸上一红，双腿竟也不自觉地向女孩的方向走去。
那女孩的梦里，这是个灿烂的晴天，碧空如洗，仿佛漂浮在头顶万尺的一湾湖泊，数万匹金光被云彩织出，铺在少男少女之间。
随着笃定却又踌躇的脚步前后往复，沈睡与那女孩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匹阳光。
“那个……沈同学你好，我，我叫苏眠，是你的……同班同学。”
叫做苏眠的女孩先开了口，说话的时候两只手不停地揉着校服衣角，视线始终黏在塑胶地上，不敢看沈睡。
“那个……”苏眠紧张得声音都在发颤。
“我……我喜欢……”
沈睡瞪大眼睛，心里大概猜到了女孩要说什么。
可“你”字迟迟没有出口。
苏眠整个人像是被点了暂停键，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沈睡耳边的篮球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梦里寂静如死。
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沈睡只觉得眼前的画面开始剧烈抖动，紧接着是失焦，最后是满眼的马赛克。
蜂鸣声突然像海潮般涌来。
沈睡下意识地锁紧眉头，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时，耳边刚好传来电子乘务员礼貌却又万分冰冷的提醒语。
从梦境瞬间抽离的恍惚感紧紧裹住沈睡，他迷迷糊糊地摘下连接仪，大力地甩甩脑袋，接着做了几次深呼吸，神志清醒了许多。
车厢里仍旧飘着若有若无的鼾声。
沈睡看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脑子里转着那个女孩的身影。
“苏眠。”
沈睡咀嚼着这两个字，却始终无法将名字的主人同记忆库里所认识的人对应起来。
班里有叫苏眠的女生吗？
她是谁？干嘛莫名其妙跟我表白？
沈睡拍掉脑子里跳出来的问号，收拾起了手里的庄周机。
庄周app再次弹出一条消息。
“是否保存该梦境并上传到云？”
沈睡抬眼想了想，眼前又闪过苏眠苍白而温暖的笑脸。他没来由地对这个病殃殃的女孩感到好奇。
沈睡摁下确定键，静静看着窗外的黑暗飞快流动。
地铁在孤独的环城之旅中的一站停下。
沈睡背着包随着人群流出车厢，时不时地掏出手机查看有没有新的消息。
三分钟前，他鼓足勇气向棒球帽少女头像打了招呼。
内容很简单，一个字，嘿。
这三分钟的等待对沈睡而言尤为漫长，他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看手机的频率几乎超过了平时一天的频率。
耳机里的人在哼唱着些什么沈睡已然不清楚，他满脑子都在期待着苏眠的回复。
当沈睡站在自家门口边掏钥匙边看着手机的时候，苏眠的对话框依旧没有起伏。
会不会是单发一个嘿字太蠢了？
沈睡挠了挠太阳穴，进屋跟父母打了声招呼便径直闪进自己的房间，把自己重重地抛在床上。
沈睡看着天花板，思索着接下来自己该发些什么。
等到眼皮都泛重的时候，沈睡终于敲起输入法。
“下午的梦是信号出了问题吗？怎么突然就掉线了。”
嗯，很好。
确认发送。
沈睡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苏眠，苏眠。
沈睡低声喃喃，闭上眼，仿佛又嗅到了樟树的清香。
他便在这香味中沉沉睡去。
接下来几天苏眠依然没有回复，棒球帽少女头像一直灰着。
该死。
沈睡重复着梦吧跟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对苏眠的好奇也逐渐被冲淡。
也许只是某个女生的大冒险之类无聊的恶作剧吧。
他这么想着。
五天后的一个雨天，大雨瓢泼在整座城市。
沈睡裹在空调被里听着窗外泄了堤的雨声，手机忽地抖动起来。
有消息！
沈睡从床上弹了起来，抄起手机，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意。
“死在家里了？出来陪陪你宽爷。世纪中心一楼炸鸡店，请你吃饭。快来快来！”
署名是池达宽。
沈睡默默翻了个白眼。
怎么是他。
沈睡随意地套了一件T恤，抓着把折伞，走进了滂沱的大雨中。
3
沈睡在炸鸡店门口抖着伞上的水珠的时候，池达宽正替最后一根薯条蘸上番茄酱。
沈睡推开门，左右晃过人群，径直走到池达宽的餐桌旁。
他拉开椅子坐下，撇起的嘴角显得一脸不耐烦，“又寂寞了？”
池达宽嘿嘿嘿笑了笑，从一堆肥肉中探出头的小眼珠含笑地看着沈睡，他吃完薯条，挥手叫来服务员又点了两个汉堡。
沈睡摆摆手说，我不饿。
池达宽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点给你吃。”
沈睡摇头苦笑，看着池达宽日臻圆润的身躯，心想几天不见池胖子肚里的油水又多了几池。
“最近忙啥？”
沈睡把头磕在桌上，睁着一双写满无聊的眼睛，回答，“还能干啥，梦吧家里两头跑呗。”
“你啊你，现实这么美好，怎么就迷上做梦了呢。”池达宽面上颇为惋惜地摇头叹气。
沈睡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你还说我，信不信我把你书包里的庄周机跟数据卡扔掉？”
说着，沈睡作状便要去抢池达宽随意靠在桌脚的书包。
池达宽挪出半个大胖身子，把书包护得严严实实，一张泛着油光的嘴巴快眨，“哎哎哎，少侠饶命，少侠饶命，我这不开玩笑嘛。”
沈睡收回动作，顺手掏出手机。
苏眠的头像仍旧是灰的。
“问你个事。”
沈睡抠着裸露在外的黑色桌皮，装作漫不经心。
池达宽接过服务员端上来的餐盘，视线也不落在沈睡身上，只直直地钉在汉堡上。
他一面抄起一个汉堡，一面回话：
“行，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池达宽抓着汉堡一口咬下去，肥头旁的大耳听着沈睡缓缓开口。
“我们班有叫苏眠的女生吗？”
“嘿，你还真问对人了。”池达宽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汉堡里的牛肉饼，胀着腮帮子得意地笑，“咋们班确实有个女生叫苏眠，长得还挺漂亮的。”
沈睡眉头一跳，“我怎么都不知道。”
池达宽砸巴着嘴，“不奇怪，你老长年累月坐在第一排班主任的爱心专座，两耳不闻我们末排人的事，而且，苏眠好像还得了什么挺严重的病，一个月都不见得来学校一次，来了也就只是悄悄地坐在最后一排，要不是我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我也察觉不了她，怪安静的。”
沈睡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喜悦。
喜悦在终于知道些苏眠的消息。
他突然开始懊恼自己之前为什么不找池达宽了解了解情况，毕竟后者的人脉也是跟腰围一样宽广。
“怎么，想追她？”池达宽怪笑着，冲着沈睡挤眉弄眼，“好看是好看，只可惜是个林妹妹，不合我胃口，我大方让给你了。”
“去你的，俩汉堡都不够堵住你这张嘴。”
沈睡捶了一下池达宽的肩膀，心里想着，哪是他想追她，明明是她想追他。
池达宽这张嘴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之前李静安跟我说过苏眠跟她要了你的所有联系方式。咦，铁定有猫腻。”
“李静安跟苏眠关系很好吗？”
“也不算很好吧，两人是小学同学，还是邻居，班里苏眠也就认识李静安，不找她找谁，啧啧啧，行啊你，不动声色就勾搭上自家同学了啊。”
池达宽笑得身上肥肉乱颤。
沈睡无奈地笑了笑：
“是我孤陋寡闻了。”
池达宽解决完一个汉堡，满意地靠在椅背上摸着肚子，嘴里仍旧念念有词，“毕竟您老是一到暑假就关闭社交网络的山顶洞人啊，不奇怪，不奇怪。”
沈睡托着下巴，也不回话，若有所思：
“那你知道苏眠最近怎么样了吗？”
池达宽脸上又露出了坏笑，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哟哟哟，你小子果然发春了，儿子长大了始终要谈恋爱，为父帮你问问李静安。”
“别扯皮。”
沈睡看着池达宽掏出手机，用油腻的五指飞速敲击着屏幕。
周遭是嘈杂的人声，沈睡的心情却异常平静，他期待着，期待能听到那个仓促表白的女孩的最新动态。
她现在会在哪？
家里，还是医院？
沈睡脑海里的苏眠的脸庞愈来愈清晰，呼之欲出。
池达宽刷手机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油光发亮的笑容霎时熄灭。
沈睡注意到池达宽表情的变化，一脸费解。
“怎么了？”
池达宽久久才抬起头看着沈睡，一对细小的眼珠密密麻麻刻满惊愕。
“李静安说，”池达宽咽了口唾沫，神情颇为僵硬，
“苏眠几天前死了。”
像彗星坠向地面电光火石间的激烈冲击，沈睡只觉得世界忽然静音了。
橱窗外的雨水无声地下着。
橱窗里的路人沉默地笑着。
4
李静安放下手里的咖啡，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池达宽：
“苏眠喜欢沈睡。”
池达宽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沈睡跟我说了，那天下午苏眠跟他分享梦境，表白到一半掉线了。”
李静安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
“我听我妈说，那天苏眠又被推进手术室了，估计是这个原因才掉线的。”
池达宽唉唉唉地叹气：
“沈睡这傻小子就一直惦记着，保不准也喜欢上了苏眠，这发展的也太快了吧……”
话说着，池达宽想到沈睡跟苏眠再也无法继续发展，又想到那个雨天炸鸡店里沈睡失魂落魄的样子，声音愈来愈轻，最后悄悄刹住。
“沈睡怎么样了？”
“跟丢了魂一样。”池达宽把身上的肥肉摊在沙发里，“这几天一直把自己闷家里，梦吧都不去了，估计真刺激到了。”
李静安默默嘬了一口咖啡，没有搭话。
池达宽费了好大劲把身子凑了过来，悄声问，“哎，苏眠生的是什么病？”
李静安皱眉，“我也不清楚，怪严重的，人这么一走，最可怜的还是他爸妈，我前天碰到他们，两个人憔悴得连站都站不稳，抱在一起哭。”
池达宽内心唏嘘，他盘算着该想个办法拖沈睡出去走走。
李静安又跟池达宽闲聊了几句，池达宽收拾收拾了书包，起身准备离开。
“你待会要去见沈睡吗？”
李静安叫住池达宽，后者吨位摆在那，轻松地稳住身子。
“怎么了？”
“我这有个东西，苏眠妈妈给我的，”李静安在自己的书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个鞋盒大小的黑色包裹，“说是苏眠那天做完手术特意整理的，把自己的东西分给了身边的一些朋友，这个包裹上写着沈睡的名字，你帮我带去给他吧。”
“啥东西？”池达宽接过包裹，一脸好奇，掂量了一下，分量还不轻。
李静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行，一定带到。”
两人互相道了再见，在出门的第一个红绿灯口分了手。
池达宽挪着自己肥胖的身躯，在人海里像座显眼的孤岛漂流着。
沈睡家住的是一处颇为精致的现代小区，房子不多，别有一份幽静的闲适。
池达宽轻车熟路地来到沈睡家门前，摁了门铃。
等了好一会，门才缓缓打开。
池达宽看到沈睡从门后探出脑袋，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略有些消瘦。
“有事吗？”沈睡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话。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池达宽笑着说。
沈睡无奈地撇了撇嘴，“没事你就回去吧，不用担心我，我没什么事，只是最近太累了。”
池达宽心里默默唠叨，没什么事脸色也不会像苏眠一样惨白吧。
沈睡缩回头，顺势带上门。
池达宽赶忙往前跳了一步，抵住门:“我今天来是给你送东西的。”
沈睡一顿，静静地看着池达宽。
后者从书包里掏出黑色包裹，递了过去。
“李静安让我带来的，说是苏眠送给你的。”
听到苏眠的名字，沈睡的眸子明显地闪了闪。
他接过包裹，包裹的一面贴了张字条，上面留着清晰工整的三个钢笔字，给沈睡。
沈睡伸手摸了摸字条，顺着钢笔字的轮廓轻轻抚摸。
沈睡想象着那个女孩趴在病床上，用钢笔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池达宽拍了拍沈睡的肩膀，“我先走了，有事一定找我啊。”
池达宽又开始慢慢挪动起身体。
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刹那，他听见沈睡对自己说了一声。
“谢谢。”
池达宽笑了笑，电梯门合上。
沈睡抱着包裹，回了自己房间。
拆包裹并不费力，沈睡手里的美工刀只轻轻划了几道，便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纸盒。
沈睡认得这个样式的纸盒。
他自己也有一个，庄周机的包装盒。
沈睡拉开纸盒，盒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台庄周机。
庄周机的机侧，贴着张黄色的便利贴。
纸上写着苏眠。
这是苏眠的庄周机。
沈睡攥着机身，泛着金属色泽的表面似乎还留有苏眠的余温。
沈睡借着庄周机，跟它的主人苏眠第一次握手。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脸上惨淡的愁云一扫而空。
沈睡慌里慌张地把苏眠的庄周机塞进书包，斜背上包，向外狂奔。
梦吧老板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
他靠在门口的玻璃门，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火机，犒劳自己五分钟吞云吐雾的惬意时刻。
老板踩灭烟头，大力地伸了几个懒腰。
他伸手去够开关，准备关门。
“等等！”
沈睡这时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老板最开始吓了一跳，等到看清楚是沈睡时，脸上又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好几天没来了，怎么了？”
沈睡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等气息稍稍平稳了些，他忽略了老板的问候，自顾自开口。
“老板，能帮我提取庄周机里的梦境记录，做张数据卡吗？”
“可以是可以。”
沈睡面上多天以来终于露出笑脸。
他掏出书包里苏眠的庄周机，交到老板手上。
老板接过去看了一番，皱了皱眉头，“这不是你的庄周机吧？提庄周机梦境记录是要本人同意的，否则都算违反了梦境隐私保护法，你这，我很难搞。”
老板脸色显得很是为难。
“拜托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帮帮我……”
沈睡的话说到最后已经变成近乎哽咽的哀求。
老板弯起食指敲了敲太阳穴，“行吧，相信你也不会做什么坏事。”
“谢谢，谢谢。”沈睡抬起身子，他自己也未曾留意，一滴眼泪自他脸颊跌落，啪嗒一声驶向地面。
两个小时后，沈睡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数据卡，离开了梦吧。
回到家躺到床上，沈睡连接好庄周机，带上连接仪，把数据卡插进了机身的凹槽。
音乐开始响起。
沈睡神志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那一声，我喜欢你。
5
像是落叶跌进风里，沈睡感觉自己在黑暗中徐徐飘落。
几次呼吸后，光线突然亮了起来。
铺满白色大理石的长廊，红色的砖墙在迅速地拉进。
长廊那端走来一个女生，低垂着头，长发乖巧地散在肩头。
沈睡灵魂出窍般在长廊中漂浮，周遭的事物快速地掠过。
沈睡发现自己已经控制不住身子，只能任凭自己向前冲去。
沈睡屏住呼吸。
眼看着下一秒便要撞上那个女孩。
女孩抬头，沈睡彻底停了呼吸。
是苏眠。
苏眠的眸子看着自己的方向，眼神却没有焦点。
沈睡明白苏眠看不到自己，毕竟这只是苏眠曾经的一个梦境。
苏眠的脸在快速地朝沈睡贴近，速度带给视线的冲击感让沈睡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头部。
他完完全全地溶进了苏眠的身体。
苏眠的眼睛，便成了他的眼睛。
他感觉到毛衣纤维在苏眠肌肤上滑擦的酥痒感，感觉到苏眠的右手撩起滑至脸颊的发丝时的柔顺的触感，甚至能感觉到苏眠那颗安静跳动着的心脏。
沈睡试着操控苏眠的身体，却没有成功。苏眠仍旧按照梦境记录进行着自己的活动。沈睡平静下来，安心做一个第一人称的旁观者。
光线里飞扬着腻人的粉尘，苏眠在长廊走走停停，阳光铺在大理石地面上，像铺着一条金色的毛毯。
她在二十一班的后门停下步子，往教室里偷偷瞥了几眼。
苏眠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字迹潦草的板书，同学睡作一团。
没人注意到走进来的苏眠。
除了最后一排体态臃肿的胖子。
苏眠在最后一排挑了个位置坐下，那个胖子看了苏眠一眼，显然是愣了一下，苏眠投去一个友好的笑容。
池达宽。
沈睡笑了笑。
苏眠打量着教室里的其他同学。
李静安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飞快地转着笔。
苏眠一个个人看过去，把他们的背影，侧脸，悉数刻在了记忆里。
最后，她看到了讲台桌旁的沈睡。
沈睡看到自己把整个头埋在了桌里，右手立着教科书打掩护，左手放在嘴巴旁，接着淌下来的口水。
沈睡第一次这么清晰看到地看到自己的睡相，又想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被苏眠尽收眼底，脸颊情不自禁地烧了起来。
风从窗外吹来，掀起面前的教科书，书页噼里啪啦地劈向沈睡，他耸了耸眉头，睡得正香。
这时，另一本教科书自讲台上朝沈睡打来。
沈睡吃痛，哎哟一声惊醒，捧了一掌的口水从张开的指缝流走，滴在了校服裤上。
讲台上老师叉着腰，一脸怒容。
沈睡悻悻地低下头。
继而全班不约而同地爆发一阵笑声。
借着苏眠的耳朵，沈睡听见苏眠扑哧笑了一声。
笑声温柔悦耳。
梦境忽地跳转，苏眠靠在栏杆上，看着篮球场里跳动的人群。
沈睡看到自己在娴熟地运着球，单侧突破，体前变向，后撤，抬手，出手。
唰。
篮球应声入网。
苏眠的视线接下来再也没离开过沈睡。
沈睡意识到，在过去的他不知道的日子里，苏眠正是这么趴在栏杆上，看着底下的自己奋力奔跑，高高跃起，看着自己唇边荡漾着璀璨的笑意，看着自己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
梦境再次切换。
沈睡看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天花板的灯光强烈而刺眼。
戴着绿色消毒口罩的医生护士聚在周围。
他听见医用器械的碰撞声，听见医生间的低声交流。
他还听见手术室外传来的女人哭声，听见男人的安慰声。
沈睡察觉到，苏眠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过两行泪。
接下来梦境混乱得像是蒙太奇。
沈睡看到，
苏眠孤单一人，在内蒙广袤的星空下穿行。
阿尔卑斯山掠过她的脚底，雪峰上千万年的积雪火山爆发般逆着重力向上喷涌。
雪块接触到苏眠脚掌的刹那炸开，苏眠整个人像是一瞬间被颠倒了重力，站在东京塔顶，看着雪块在地中海的海水里炸成烟花。
画面切换的频率越来越快。
苏眠由记忆和想象创造出来的梦境不断地交叠，在极短的时间里像万花筒般一股脑全部展开在沈睡面前。
沈睡看到梦境的最后一帧停在了自己咧开嘴孩子般大笑的脸。
黑暗和寂静席卷而来。
沈睡在床上醒来，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一片。
他用手臂盖住眼睛，嘴上在笑，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打在床单上。
6
沈睡还未睁开眼，便听见了咚咚的篮球声。
有风在拨弄他的眉梢眼角，鼻下荡着颇为熟悉的樟树清香。
沈睡于是睁开眼，不远处几个身着白色校服T恤的男生追着颗篮球跑。
塑胶篮球场旁边的体育馆投下大片的阴影，沈睡望过去，阴影里坐着几堆学生，男女生都有，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除了像打了马赛克一般让人看不清的脸部。
更远的角落里孤零零站着个女生，长发披在肩头，面容清秀可人，却带着一种病态的憔悴。
与他人不同，唯独她的模样无比清晰。
女孩看着沈睡，像是有阵风吹散了她脸上的阴霾，竟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容干净明亮。
她远远地向沈睡招了招手，同时也迈开步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阴影。
沈睡脸上也扬起笑意。
他迈开步子，朝着苏眠飞奔。
苏眠停下脚步看着沈睡，沈睡径直跑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抓住苏眠的手。
“跟我走，我们只有十分钟。”
话语声异常坚定。
苏眠显然没搞清楚状况，脸上费解神情只增不减。
“沈同学，那个，你要带我去哪？”
苏眠心里奇怪自己其实都没有近距离地跟沈睡交谈过，可后者牵她手的动作却是那么的自然熟悉，像是重复过成百上千遍。
沈睡手心的温度透过苏眠手背光滑的肌肤传来，苏眠只觉得分外的温暖，脸上情不自禁泛起羞涩的笑意。
沈睡的脚步坚定非常。
“去你想去的地方。”
沈睡回头冲着苏眠微笑。
苏眠看着阳光透过树丛，把斑驳的树影打在男孩的脸上。
她悄悄地翻转被沈睡紧紧攥着的手。
两人手心相对，十指自然地滑落贴合。
一瞬间十指紧扣。
苏眠感觉自己的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远处跳动的篮球频率契合着她急促热烈的呼吸。
少男少女穿过香樟树道，绕过铁丝网的刹那，周围的事物忽然从清晰转为模糊，最终如崩盘的拼图，被无形的狂风吹散。
沈睡苏眠的脚步依旧不停。
风停，苏眠感觉周遭倒坍的拼图又一块块拼合起来。
却是换了幅景色。
跑在前头的沈睡刹住脚步，苏眠也跟着停下。
沈睡转过身看着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一层观景台上。
黄昏的光线慵懒地飘了过来，把沈睡的侧脸映成好看的麦色。
苏眠攥着沈睡的手，向前迈了一小步，靠在了观景台的栏杆上。
极目远眺。
苏眠一瞬间丢了呼吸。
远方东京塔在晚霞里火焰般燃烧。
沈睡靠了过来。
“我编辑的，你喜欢吗？”
苏眠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苏眠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缩在医院的病床里看着板着脸的医生护士行色匆匆，也只有到晚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梦境移动终端，在梦里去那些她这辈子没有机会去的地方。
“可……可是，”苏眠转过头，对上沈睡的目光，“这是我分享给你的梦境啊，你怎么能编辑呢？”
沈睡挠了挠头，眺望着火烧云。
“因为这是我的梦境。”
苏眠一愣。
沈睡垂下头，语调听起来轻松却隐隐透着一股疲乏。
“让我想想，这应该是我们第两百零七次见面了。”
沈睡伸出另一只手，“那来我们第两百第七次自我介绍吧，我是沈睡，你的同班同学。”
苏眠怯生生地伸出手，握住。
“你好，我是苏眠，其实我喜……”
“我也喜欢你。”
沈睡笑着。
“算上这次，是第两百零七次表白。”
苏眠低下头，天际处的晚霞合拍地飘在了她的脸颊。
“你说两百零七次，是什么意思？”
沈睡的眉眼低垂着。
“在现实世界里，苏眠你，已经……”
苏眠眼里泛起泪花。
“医生原来都在骗我啊，他们都跟我说能把我治好的，我还想，我还想……”
苏眠抬头看着沈睡，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流了下来，“我还想等我病好了，让沈同学教我打球呢。”
“我很喜欢看你打球。”
苏眠哽咽着。
“我知道，我都知道。”
沈睡轻轻抚摸着苏眠的头。
“我已经陪你去了许多你想去的地方，”
“但是每次只能陪你十分钟。”
“这个原本属于你的梦境我保存下来的时候，只有十分钟。”
“我保存了它，它也成了我的一个梦境，所以我也能编辑，苏眠你一直没离开，你一直都在我的梦里。”
“不过每次编辑的时候都要重启梦境，所以梦里的你的记忆都会被重置，我们在学校的篮球场开始了两百零七次。”
“你莫名其妙表白的时候，真蠢呐。”
沈睡被眼泪呛住，半带咳嗽地笑着。
苏眠也破涕为笑。
“我，我担心如果不说的话下次就没有机会了，”苏眠揉了揉眼睛，嘴角停有苦涩的笑意，“还真的就没有机会了......”
沈睡心房颤动了几下。
他听到自己说，来逗这女孩开心吧。
他爬上栏杆，在苏眠的惊呼中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子。
东京的夜景在他脚下铺展开来，车灯汇成绚丽的霓虹流，在钢铁森林里淌过。
“来，上来吧，不要怕，摔不下去的。”
沈睡半蹲下身子，朝着苏眠伸出手。
苏眠蹙眉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抓紧了沈睡的手。
两人坐在栏杆上晃着双脚。
“我们还剩三分钟。”
沈睡喃喃。
苏眠看着东京塔纵横交错的骨架，“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是不是我就不记得了。”
沈睡点点头。
“去东京塔吧。”
沈睡拉起苏眠，就这么向栏杆外的虚空踏去，结结实实地踩住了空气。
观景台和东京塔之间仿佛存在着一条隐形的桥梁，两人在桥上恣意奔跑。
燃烧的东京塔近在咫尺。
一分钟三十秒。
沈睡和苏眠站在东京塔上喘着气，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苏眠，你不是想学篮球嘛，我来教你。”
一座篮球架拔地而起。
一分钟十五秒。
“手放在这里，要三个九十度，食指中指要对着篮筐。”
“这样吗？”
“对，再举高一点。”
六十秒。
篮球从苏眠手里起飞，切开一条弧线后，精准地落在篮筐里。
苏眠回过头冲着沈睡得意地笑。
沈睡微笑着摇了摇头。
十秒。
“要结束了呢。”
苏眠看着逐渐出现波动的梦境空间，东京塔在夕阳下颤抖着。
沈睡没有说话。
三秒
云层剥落，摔在大地。
“沈睡！”
沈睡回过头，苏眠踮起脚尖，在他额头蜻蜓点水地一吻。
零秒。
第二百零七次黑暗袭来。
沈睡睁开眼，关掉庄周机，从床上起身，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额头似乎还残留着苏眠嘴唇的余温。
沈睡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