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视线调成标清,我搁浅在了小卖部的房檐下。
折回店里买了包二十的烟,付钱的时候老板客气地送我一支防风打火机。
我点起烟走出门,她就是这时出现在房檐下躲雨。
“来根烟,好兄弟。”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流沙,我一下子便陷了进去。
我递给她烟,她没用手接,努了努嘴,向我轻轻挑了一下眉。我小心翼翼地把烟塞进她嘴里,顺带把火点着。
我俩倚着小卖部的橱窗,沉默地吞云吐雾了五分钟。
这五分钟流逝得没有一点征兆,回过神来时我的指间只剩下焦黑的烟蒂。
她吐出最后一口烟,烟雾在屋檐的雨帘遮挡下散不出去,飘在我的眼前。
我在烟里偷偷透过余光看她,假装镇静。
她的确是个特殊的女人,脸颊在瘦削和饱满间维持住了微妙的平衡。下唇有些厚,但不至于太突兀。口红显然褪过色,像是长途跋涉完泄了气的旅人。
至于那双像被大雨淋湿的眼睛,正略带玩味地盯着我看。
我慌张地别过头,试图用寻找打火机的动作来掩饰尴尬,女人一眼看穿我的意图,在房檐下笑出声来。
笑声比流沙更致命,我赧颜,接着又点起根烟。
“我好看吗?”她斜着眼神上下打量我,我能察觉到她的目光正在将我宽衣解带,甚至刺入我的皮肤,在轻轻地刮擦僵直的脊柱。
我在这个女人面前似乎没有任何秘密,或许她都能看见每一口盘旋在我肺里的烟。
“还行,长得有鼻子有眼的,”持烟的手有些颤抖,“你叫啥?”
女人说了她的名字,我以为她在叫我,半分钟后我反应过来,她跟我分享着同一个名字。
我身边的女人望着止不住的雨水,继续介绍自己。
我们不止分享同一个名字,还上过同样的小学、初中、高中,我问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她?
女人又跟我要了根烟,回答,“因为我就是你,另一个世界的你。”
我说你有病,她说**妈,我笑了起来。
我们边抽着烟,边对照各自的人生轨迹,像两个考完试着急对答案的高中生。
我们的人生轨迹像两个对称的三角形,轮廓相似,在平面上却无法完美地重合。她很幸运地拥有过完整的家庭,谈过的女朋友比我多几个,在十五岁的时候坚持搞艺术,没有像我一样选择放弃。
我们之间的最大差异在于性别,她显而易见的是个天生的女孩,而我也是如假包换的男人,至少在眼下是。
跟一位来自平行世界的自己交谈很奇妙,这感觉仿佛我们在画同一位模特,最后完稿的画作拥有相似的轮廓,但在细节的处理上截然不同。
我说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搁浅了,跟你一样,”女人的声音淡得像天色,话里的信息却密集得像雨水,“想象一下每个平行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片看不见的沙滩,涨潮的时候,漫延的潮水能把世界连接起来,想象我是一位贪玩的小女孩,踩着潮水穿过沙滩到达另一个世界后,潮水开始退去,于是小女孩暂时性地搁浅了。”
“还能回去吗?”几天前的我应该不会预料到几天后的自己会对这样的故事买账。
女人的视线劈开厚厚的雨帘,弥散在遥远的天际,“等下一次涨潮呗,大概还有一个小时。”
女人回过头来看着我,“我饿了。”
我再次折回小卖部,老板一脸诧异又有点害怕地盯着我,看得我一脸费解。
女人在小卖部外冲我大喊,“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
“香菇炖鸡,加玉米肠和卤蛋。”这是我爱吃的,我想她也应该一样。
我钻进摆放泡面的货架,搜寻着香菇炖鸡面的身影。
小卖部外传来女人的笑声,但很快就被雨水声盖了过去,远远的,听不太真切。
泡面的时候老板不像以前一样热情地替我倒水,反倒关切地问了我一句,“小伙子你没事吧?”
我把叉子戳进杯盖,端起两碗香菇炖鸡面,“没事啊,碰到个老朋友,聊聊天。”
老板看着玻璃橱窗外等候我的女人,摇摇头。
“面来了。”
女人接过我递给她的面,看了一眼插在杯盖上的叉子,皱起眉头,“我不喜欢用叉子把杯盖戳破。”
我看着女人把叉子拔出来,用手捏着杯盖凸起的尖尖,把它扣在杯壁上。
“女人就是事多。”我叹气,闲下来的手又摸出一根烟,自顾自点燃。
坐在台阶上的女人没有再跟我要烟,右手指间缓缓转着泡面叉子,静静地注视我吸烟。
“你一天能抽多少烟?”
我回想了一下,“四五根吧,这几天抽得凶,一包烟只能抽半天,你呢?”
“我平时不抽烟,今天跟你要烟主要是为了套近乎。”
“我看你抽烟的样子不像新手啊,挺熟练的,一看之前就没少抽。”
女人露出牙龈坏笑,“跟前男友学的。”
我对她竖起大拇指,“男女通吃?”
“你想不想听我讲讲前男友?”女人用手撑着下巴,歪头看我。
我点点头,“你说吧,闲着也是闲着,面还得泡一会,你前男友我认识吗?”
女人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认识也不认识。”
“叫什么名字?”我问。
女人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我感觉一股烟呛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咳不出来。
女人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在一旁鼓掌大笑。
等我把一口气捋顺,清清嗓子问她,“你跟其他世界的我自己谈过恋爱?”
女人点点头,“都说了让你把我想象成一个贪玩的小女孩。”
“那他知道你俩是同一个人吗?”
女人摇摇头,“我用了前前女友的名字,就是小学时候坐在我们前排的那个女生,你还记得吗?”
“她?我记得她是个胖胖的,脸还有点黑,戴副黑框眼镜,经常被班里人欺负,她怎么成你前前女友了?”
“你不知道她长大了跟小时候完全是两个画风,你现在要是见过估计也会喜欢上她。”
我撇了撇嘴,“也许吧,说回你前男友。”
“他人很有趣,虽然跟你长得一样,但是感觉上比你要帅一点,你看起来太苦大仇深了,不招人喜欢。”
“你能把面还我吗?”
“不行,”女人端起泡好的香菇炖鸡面,笑了起来,“我每次涨潮的时候都会顺着潮水去他的世界,跟他约会,再赶在退潮前回去。”
“容我冒昧地插一句,你俩有那个什么过吗?”我尽量让自己的意思变得隐晦含蓄,但又能让女人明白我的意思。
她脸颊上浮起红晕,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棒吗?”
“挺棒的。”
女人肯定的回答,让我不禁欣慰起来,甚至心头还涌上几分自豪。
“那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一直呆在他的世界里?”我嘬一口汤汁,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
“因为这样会引发潮汐撕裂,我原本的世界会有股力想要把我拉回去,如果我一直硬拖着不走,我当时所在的世界就会被时空的潮汐力撕裂。”
“你见过潮汐撕裂吗?”
“见过一次,”女人的目光黯淡下来,“有一个平行世界里,咱爸咱妈一直没有离婚,而且那个世界的我,也是个女孩,我在那待了半年,最后被潮汐力锁住,世界开始分崩离析,你见过散落的拼图吧?当时的景象就大概是那样,我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沙滩上,我想回过去找那个世界,但是再也找不到了。”
“你待了半年,这么说一个世界里同时有两个你存在,爸妈没有发现过吗?”
女人没有说话,眼神有些空洞,“他们没有发现,因为我做了些事…”
她拿叉子搅着杯里的面,“面冷了,不吃了。”
我俩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那一个爸妈没有离婚的世界消失的时候,也带着她的罪孽消失了。
我盯着她,像十几分钟前她盯着我那样,我看到一位满身伤痕的小女孩,攥着一张全家福,在沙滩上跟潮水赛跑。
我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你跟前男友怎么分开的?”
“他当时提出来要跟我同居,你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他的,我不想再见到一次潮汐撕裂,于是我就先提了分手。”
“你大可不必直接分手,同居这事还有很多商量的余地。”
“我后来也后悔了,偷偷回去过一次,但是他已经有新的女朋友,两个人看起来很配,我不应该也不能再继续打扰他。”
我俩又各自点了一根烟,雨势不见小,我继续搁浅在小卖部,女人搁浅在我的世界。
“你过得怎么样?”她问我,“谈女朋友了吗?”
“一个月我跟她提了分手。”我打量起指尖夹着的萤火般微弱的火星。
“说实话。”
“行,她把我绿了,瞒着我跟高中同学开过半年的房。”
“你可以试试联系一下小学前桌,她是个好女孩。”女人劝我。
我苦笑没有说话。
“工作还顺利吗?”
“前几天刚辞,干得不痛快。”
“说实话。”
我白了女人一眼,吐出个烟圈,“老板嫌我笨手笨脚,把我辞了。”
“那咱妈呢?咱妈还好吗?”
我猛抽了一口烟,像在期待能吸出致死量的尼古丁和焦油。
“一年前被车撞成植物人了,就在边上医院躺着呢,要去看看她吗?”
女人凑近我,给了我个拥抱。
我伸出手回应她的拥抱,她的发丝有股淡淡的薄荷香,又夹着些许柠檬的味道。
“我能跟你一起走吗?”我试探性地问。
“跟我一起去沙滩?”
“对。”
“那是我自己的沙滩,你需要去找到属于你的沙滩。”女人松开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冲我微笑。
“我能找到吗?”
“你能找到的,每个世界里的我们都有自己的沙滩,只是他们不知道,”雨差不多停了,女人看了一眼时间,“要涨潮了,我该走了。”
“谢谢你陪我聊天。”我又递给她一根烟,她嘴里叼着烟,留给我一个甜甜的笑容,随后大踏步地走上潮湿的路面,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期待她能回过头看我一眼,但她始终没有。
女人离开的几天后,我去小卖部买烟。
结账的时候老板跟我搭话,“小伙子,你看着越来越憔悴了,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啊,我大侄子就在医院的精神科里当大夫,我可以帮你介绍介绍,上次你在我这里买烟,一个人站在面口自言自语抽了半包烟,还买了两碗泡面,又哭又笑的,就只吃了一碗面,剩下一碗都凉了,叔是过来人,什么难事都能挺过去的,我帮你找找我大侄子的电话…多少来着,上个月还打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