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间过后,学院各处的步道上便挤满了无所事事的学生们。
学院的夜生活总体而言还算丰富,除了情侣们的活动之外,不少人还会钻进商业区的小酒吧里喝上两杯、等待一场邂逅,或者参加晚间的社团活动、结伴举行一场学习会,最差也不过是回宿舍睡大觉。
少见的,诺莉丝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和奉行孤立主义的爱露媞不同,诺莉丝的朋友不在少数,和两位伯爵家的太子妃候选相处得也很亲密,再加上她的性格又没有多少攻击性,所以走到哪里都还算吃得开。
至于为什么没有像爱露媞一样带着一名侍从……她和那种离开管家就无法自立的家伙可不一样,自己学会照顾自己可是边境女人的必修课。
只是今天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没和朋友们结伴而行罢了。
她仍旧戴着兜帽,将那头显眼的粉发严严实实地藏在里边。
午间发行的学院报纸令她不得不以这种状态示人。
这么做的目的是避免被毫无关系的其他人认出来,毕竟她不仅是被爱露媞一击撂倒的倒霉蛋之一,还是标题上“肥猪”二字的拥有者。
“啊,是她!”
若是被这么指认出来的话,诺莉丝认为自己肯定会当场挖一个洞把脸埋进去。
不过,撇开上午和报纸的事情不谈,她此时的心情相当不错。
少女轻轻哼着最近流行的歌曲,步伐轻快地生起微风,仿佛连晚餐时吃起来有股悲伤味道的蔬菜沙拉,都能在嘴里回味出炭烤牛排的滋味。
连她自己都对此刻的愉快感到讶异,但只要一想到爱露媞听到自己说的话后,那张快要把下巴都惊掉了的臭脸,就止不住地要笑出声来。
没想到那个看上去连世界末日到来都会面不改色的冰山美人,也有维持不住形象的时候。
嘴上说着的是认输一样的话,诺莉丝却在心里大喊着“赢了”。
不过撇开那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猫耳朵不谈,她总觉得臭屁女人的管家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
……管他呢,还是赶紧先回去准备一下自己的减肥计划吧,争取下个月把小肚子减掉,让那个女人再也不敢给本小姐取奇怪的外号!
尽管与自己最喜欢的高热量食物临时做了告别,但对现在的诺莉丝而言,在爱露媞面前一雪前耻才是最重要的事。
如此下定决心的少女并没有注意到脚下凹凸不平石板缝隙,被绊了一下,发出“哎呀”的声音向前一扑。
好在反应及时,没有像上午被爱露媞暗算那样跌个狗啃泥。
“可恶,都怪爱露媞!”
重新站稳后,她忿忿地小声抱怨着,打算继续往前走时。
右手臂上传来异样感。
诺莉丝下意识地用左手抓去,触碰到的却是坚硬的金属制品。
诶?这是什么?
心中涌现出一股不妙的预感,她颤抖地抬起手臂,借着明亮的路灯,看到了金属所反射的冰冷光芒。
一支弩箭正深深地没入其中。
暗红色浸染着周围的布料,少女才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脑便被破开水闸一般的剧痛彻底占据。
“啊啊……啊!?”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一支弩箭插在我的手臂上?
视野被泪腺挤出的水分抹得无比模糊。
没有余力进行思考,身为千金小姐的诺莉丝从来没有面临过这种境地,因此在最初的疼痛将大脑搅成一团浆糊后,紧接着降临的便是恐惧。
少女四肢僵硬,自然而然地跌坐在地上,拼命捂着自己的被弩箭命中的地方,发出不成样子的悲鸣。
血液开始从布料中渗出,滴落到路面的石板上,将绿色的青苔染得无比妖艳。
兜帽自头上滑落,绽放出微卷的大片粉红色,像是一夜之间盛开的桃花。
正在这时,数个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学生们已经全都不知所踪,就连一旁草丛中嘈杂的虫鸣声,似乎也早就被止住了。
因此,这些脚步声格外的响亮,响亮到足以惊醒沉浸在恐惧与疼痛之中的少女,强硬地逼迫她抬起头来,看向传出声音的来源。
数个笼罩在黑色长袍之下的蒙面人出现在被泪水浸泡着的视野中。
他们遮挡住了一切能看出来其身份的身体特征,只露出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诺莉丝,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看着随时可以被踩死的路边蝼蚁。
诺莉丝哆嗦着嘴唇,即便是脸上的姣好妆容也无法掩盖苍白的色彩。
蒙面人在向她缓步靠近过来。
他们的身上散发出不祥的气息,脖颈前挂着一枚显眼的吊坠,即使在灯光的照耀下,也笼罩在一层模糊而淡薄的黑雾之中。
诺莉丝却能清晰地目视那吊坠的形状。
那是一只枯槁的手紧握着一轮弦月的图像。
她知道那是什么。
诺莉丝的父母均是知识渊博之人,克里斯家代代都为皇家服务、负责抄录那些禁忌、无法公开、甚至要以生命为代价的魔法典籍,家中自然也少不了海量的藏书。
和哥哥们不同,诺莉丝不喜欢那些记载着难懂文字的大部头,她更热衷于讲述英雄与邪恶战斗的史诗与故事,尤其是附带插图的版本。
而蒙面人们胸前的挂坠,她在那些故事书的插图上见过,同样也在通缉令、报纸上见过。
和象征光之女神印记,穿过太阳的长剑不同,枯槁的手与其紧握的弦月,是另一个神明的标志。
试图分裂世界而挑战光之女神、引发了席卷世界的神战,教唆魔族入侵旧大陆,将亵渎与邪恶的术法赐予人类的邪神。
或者,称之为“暗之女神”。
佩戴其标志的,要么是身为其眷属的暗之子民,要么是堕落沉湎于那股诱人的黑暗之中、将一切都献予神明的狂热信徒。
眼前的这些人,毫无疑问是第二种,也是最危险的一种。
黑色长袍宽大的袖子中闪烁着银芒,那是用来刺入皮肤、划开血肉的利器,据说暗之女神的信徒会将还有意识的人如同牲畜一般解刨,配合凄惨的哀嚎,用于取悦他们所信仰的女神。
而此时此刻,尽管还有些混乱,但诺莉丝意识到,这群疯子的目标正是自己。
他们要杀了我吗?
还是打算将我当成取悦邪神的祭品?
为什么……这些人出现在学院之内?
无法得到任何答案。
惯用手的力气与知觉正在逐渐流失,那枚刺入臂中的弩矢上似乎有某种奇怪的东西,正在贪婪地吞噬着自己身上的魔力。
来自死亡的森冷胁迫唤起诺莉丝作为生物本能的求生欲,她用左手拍打着脑门,用物理的方式驱散萦绕在脑海中的恐惧感。
……不行!我不能在这里等死!
只是一点疼痛而已,和被爱露媞羞辱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所以……给我动起来啊,诺莉丝!
在近乎于哀求的驱动下,双脚总算发出僵硬的声音,勉强支撑着她站起身子。
尽管知道是徒劳,但她还是发出高声的询问。
“你们……想干什么?”
没有回应。
蒙面人们如同冰冷的行尸般踩着机械的脚步,但他们在看到诺莉丝的举动后,纷纷加快了脚步,开始举起手中的武器,向她发起冲锋。
刀、剑、匕首、钉锤与斧头,组成一条汹涌的河流,卷动着疯狂的浪花向她袭来,似乎要将她彻底搅碎、吞噬,化作黑暗的养料。
糟糕……好像刺激到这群疯子了!
面对这副景象,诺莉丝咬紧牙关,左手中涌出一道光芒,一柄造型优雅的细剑随即被握于其中。
她并不打算与对方战斗。
她能感受得到,这些蒙面人并不是脚步发虚的山贼野盗,而是极为老练的杀人专家,只有一个人或许还能拼一下,可若是五个人,自己的尸体都不够他们分的。
所以,她打算逃。
至少要逃到别人看得见的地方才行。
“「疾速」!”
用不多的魔力向自己赋予增加速度的状态,双腿登时变得无比轻盈,仿佛有着根本用不尽的力气。
“「火球」!”
她没有犹豫,拔腿便向后跑去,一边又释放出数团火焰,试图拖延蒙面人们前进的脚步。
为首一人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暗锋」。”
他跨出两步,挥舞着包裹在黑雾中的巨大斧头,将火球挨个击碎。
眼见火球没能造成丝毫阻碍,诺莉丝感受着为数不多、且仍在流失的魔力,犹豫着是否还要继续释放魔法。
暂时压制下去的疼痛现在已经回弹,开始逐渐影响自己的身体了,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因为失血、力竭和剧痛而无法做出抵抗,然后陷入昏迷之中。
……是附加了抽取体力与魔力之类术式的咒矢吗?
或许得拔出来才行,但诺莉丝既没有空去做这种事,也没有相应的勇气。
指不定拔出来的瞬间就得痛昏过去了。
她现在所做的事情对于一般的贵族千金来说,已经是极限了,换做是其他人,或许连魔法都没能用出来,就已经被剁成包饺子用的肉馅了。
好在距离正在拉开,这给了她自己可以脱离危险的希望。
……再坚持一下,就能够甩掉他们了!
但自己已经沿着步道跑了不短的路程,为什么还没有看到任何除了自己和蒙面人之外的活物?
这里究竟是哪里?我还在学院中吗?
……不行,不能乱想!
诺莉丝抿紧嘴巴摇了摇头。
“「敬神之责」。”
少女的耳畔传来令人焦躁的闷响,随后她下意识地向身后刺出一剑。
好快……!什么时候?!
之前距离自己十数步的蒙面人,此刻已在身后三步左右的位置紧追着。
刺出去的细剑与斜劈而下的巨斧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随后互相弹开,迸溅出耀眼的火花。
刚刚的撞击令少女的手腕与指骨发出哀鸣声,导致她无法再握稳武器,差点令细剑脱手而出。
不行,这样下去的话要被追上了!
“「幻影剑·地狱犬」!”
用尽最后的力气,她试图施展出自己所掌握的最强武技。
但果然,状态实在是太差劲了,本该如闪电般刺穿蒙面人要害的三剑,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全部挡下。
完蛋了……
察觉到附着在脚上的魔法正在消失,她绝望地看向蒙面人漆黑的脸庞,随后被他用巨斧拍飞了出去。
咚!
“唔……啊……”
她发出凄厉的惨叫,像是被人丢弃的洋娃娃一样摔落在草坪上。
没有辅助魔法加持的少女仰面躺着,显眼的粉发染上脏污的泥土,四散在脑袋旁边。
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全身的骨头仿佛在落地的那一刻散架,失控的痛觉则在拼命冲击着身体的各个角落。
蒙面人们马不停蹄地冲了过来。
可她逃不掉了。
从一开始没能察觉到有人朝自己射出弩箭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我要死了吗?
看着没有星星的纯净夜空,动弹不得的诺莉丝突然觉得十分憋屈。
喉咙里堵着一团腥甜,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都化为死寂。
这回是真的没救了。
她无法回答自己,只能睁着眼睛,连最擅长的微笑都做不出来。
仿佛能听到生命力像背井离乡的难民般,从身体中往外逃逸的声音。
真可惜。
还没有谈过恋爱。
还没有体会过青春的美好。
还没有熬到减肥成功,重新可以吃到甜食的那天。
还没有在爱露媞面前,向她炫耀自己的人鱼线,让她以后对自己放尊重点……
还没有……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
为什么……是我?
父亲……母亲……兄长……妹妹……
遗憾和憎恨一同涌入胸口,但没有时间给她留下更多的念想了。
因为蒙面人已经朝着她如陶瓷般细腻的白皙脖颈处,挥下了代表死亡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