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竖琴星

作者:铃风奈绪子 更新时间:2022/8/28 7:46:14 字数:12026

六月十三日,礼拜日,临近期末考试的日子。

不知为什么,梅雨季节与期末复习往往交叠不清。阴沉沉的天气和紧张的学习气氛,让整个学校都沉浸在某种压抑的氛围里。伊藤双叶有一次撞到了我跟北村在一起,自此以后,她总是暗中挑拨我多去B班看看。

那天我约北村到千代田公园见面,因为我本来就在外面,也没有什么事,更担心迟到,所以我比约定的时间要早到半个小时。

铅灰色的云布满了整个天空,不少积雨云点缀其间,虽然天气预报说下午不会下雨,但这样的景色总让人放心不下。当然,那把新买来的伞我随时都带着身边。

公园里有一个身穿鲜艳的红色长袖T恤、约摸着是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的幼小少年。他正在健身设施那儿练习翻单杠。他背对着我,看不清脸。

秋千和溜滑梯,还有坐在秋千上的我,全都关注着那名少年,但他看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视线。

他的技术很糟糕,还没转起来就落到地上了。好在他没有一次摔下来,大概就是很怕摔跤吧,也是正因此他才一次也没有成功。每次翻转失败的时候,我都能看到少年不悦地歪着他的眉毛。

我在脑中计算着他尝试的次数,在第十二次的时候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你很不擅长翻单杆吗?”我走上前去问。

少年转过身看着我,脸上一副泫而欲泣的样子。

“嗯……大家都会,只有我不会……大家都笑话我。”

“没关系啦,你一定能学会的。”我蹲下来,抬头望着他动摇的眼睛。

“姐姐你会翻单杆吗?”

“嗯,我会哦。”

“真的?那姐姐你能不能教我一下……”他忽然沉默了,过了几秒又说,“算了,反正我也学不会。”

“不要自暴自弃嘛,来,姐姐给你做个示范。”

我站起来,走到更高一阶适合成年人的单杆前。

小学的时候,我的确是会翻单杆的。但是现在我还会翻吗?还能克服自己害怕摔跤的恐惧吗?

如果我已经不会翻单杠,会不会撞到头?失败的话,会不会被这个少年笑话呢?

我的脑中跳出了这样的疑惑。

但是我看向站在身后正注视着我的那名少年,这些疑问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我必须示范给他看,并把他教会,我必须说服自己这样做下去,不然一切都为时已晚。

某种事物果然在我身上发挥了作用,这就是修女的魔法吗?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停住,并踢向地面。右脚自然地举高、左脚则跟随其后。身前的公园景色从视线上方落下,地面在我眼里腾空飞去。接着,映入我眼帘依序是铅灰色的天空,翠绿的树影,还有少年的身影。

“呼——”我长呼一口气。

“哇,好厉害!”少年忽然大叫了起来。

“其实,刚刚姐姐也很害怕,姐姐害怕会不会摔跤,害怕会不会撞到头,害怕失败了后会不会被你笑话。但是姐姐必须把这些恐惧舍弃,不然无论如何也无法成功。你能明白吗?”

“……我不懂。”少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也是呀。总之,你不要怕,就算摔下来又怎么样,屁股落地很疼又怎么样!不要计较这些后果,专注于眼前的目标就可以了。”

他点了点头,然后又到单杆前发起挑战。他先是深呼吸,然后模仿我的动作跳了起来,当然,他失败了。他摔到沙地上,好在没有明显的伤口,看样子也不是很疼。

他没有哭出来,太好了。

“不要气馁,再来一次。”

少年又试了一次,但是这一次他仍然失败。

接着,他又尝试了一回。

——失败。

在第七次的时候,他抓住了窍门,在空中旋转的时候我以为他马上就要掉下来,正准备接住他的时候,他一下子平稳地落在了地上。

少年很兴奋,即使他身上已经满是尘沙但他也毫不在乎。我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又试了好几次,无一例外都成功了。接着他告诉我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人了,终于不会受大家嘲笑了,我则告诉他不能掉以轻心,过去的自己仍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并影响着现在的自己。

少年在十分钟后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北村的身影。

北村洲识出现时,正好是在约定时间五分钟前。

他似乎在公园入口就已经发现了我,并以小跑步跑了过来。

“爱丽丝,下午好。”

“下午好,刚刚还有一个少年在这里练习翻单杆呢。”

“单杆?”他露出了疑问的表情。

“嗯,翻单杆。”

“我知道了,他学会了吗?”

“嗯,学会了。”

“那太好了。如果他以后成了翻单杆领域的天才,那你说不定是命运般的目击者了。”

“如果他不成为天才的话,就不是命运了吗?”

“不知道呢。你说的确实是一个问题,我回去会试着想想的。那你会翻单杆吗?”

“会的唷,刚刚还试了。”我笑着答。

“爱丽丝,你得多当心一点比较好。毕竟你现在穿着裙子。”

“没什么关系吧?我穿的是长裙啊。”

“正因为是这样,所以你没有穿打底裤吧?”

“嗯……我没有穿。”

北村他,总是能注意到我从来不会去留心的地方。

我们两人走到秋千那坐了下来,但都没有想要荡的意思。

“你把我叫出来,是什么事?”他先开口说。

“我知道一个被修女选中的人的联系方式。”

“这还真是大新闻啊。”

“这不是新闻,是情报吧?”

“的确,这不是新闻。”

“我想见他一面。”我凝视着北村的眼睛说道。

“爱丽丝,我去比较好吧。毕竟对方是男性你去的话感觉有些危险。”

“我要去。”

“……好吧。我知道了,你一定要带着手机呀,不要关机不要开飞行模式,有情况立马跟我联系。”

因为只有我是跟修女讲过话的,自然也只有我才能知道他说的话的真伪性。

并且,如果我再躲在后面,什么都不做的话,我担心某些东西会一成不变。

“我们以前的分工不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但是我希望你尽可能不会落入危险里,这里头我觉得有些蹊跷。”

“你保护过度了,我不想要活在温柔的蛋壳里。”

我笔直地望向他,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思绪全部都传递给他。

他应该明白的,现在的我正尝试回到曾经的某种状态。

这几个月我得承认,过得太浑浑噩噩了。我认为之前那个想法从根本上就有错误。如果能再见修女一次,我想跟她交涉,把那部分情感取回来。就算她再怎么拒绝,用威胁的我也要说服她。

以及,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北村。

一切在于无声处悄无声息地结束就好了,我想。

“爱丽丝。”

“怎么了?”

“没什么……”

他欲言又止。

既然如此,就让我先说吧,

“你最喜欢的那颗星星,如果一方失去引力会发生什么事?”

“另一方会把它吸引过来,直到相撞,彻底地融为一体。”

“那样就不是双星系统了。”

“也不尽然,地月系统也算是一种双星系统。”

“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北村皱起了眉头,然后过了几秒,他大笑起来。

“没错,我也认为不能那样。”

“那就约好了。”

“好,就这样,约好了。”

我伸出右手的小拇指,示意他用最无聊最没有意思,最天真而且最幼稚的动作约定。

他笑着伸出小拇指,接着我们两个的指头相连。

这是一份不知何时兴起于孩子间的契约——拉钩。

——也是对那份停滞最具破坏性的反抗,宛若一把漆黑的凶器。

*

进入七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我乘坐着一辆大巴车。

橙黄色的车身,搭配上柔和的蓝青色线条,和东京中央区里奔驰的出租车是同一种设计。

我要前往位于东京郊外的一所图书馆,路线和发车时间都由白泽千岁决定的。当然,她是通过邮件告诉我这些信息。所以我一坐上大巴车,就看到她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子,手里正拿着一本文库本。我隐约看到封面,似乎是两个男性之间亲密的图像。

我在她旁边坐下,问道:

“这是什么类型的小说?”

“耽美,也可以说是BL。”

“那是什么类型的?”

“大概是讲两个男性之间产生的恋情的故事。”

“你喜欢这种故事吗?”

白泽千岁烦闷地歪着头。

“这个嘛……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买来看看,反正文库本很便宜,而且是从我学校一个学姐那买来的二手书,只要一百元而已。”

“这样啊,你感觉怎么样?”

“原来大小姐们都喜欢这种禁断的恋爱啊。其实我跟你说喔,爱丽丝。喜欢读这种书的人一般被称作「腐女」,就是字面的意思,大概就是说「这个女生已经腐烂了啊,无可救药了」。除了这种性取向奇怪的小说外,大小姐们还尤其热衷肉食系的漫画。知道什么是肉食系吗?就是把不属于男公关的职业的男性设定成跟男公关一样的性格,说简单一点就是,那里面的男主角尤其喜欢跟女性发生肉体上的关系,而且手段越粗暴大小姐们就越喜欢。”

“我大概能理解。”

“大小姐们可是把自己的这些爱好视作珍宝,是她们绝对的秘密,不能被外人所知道的。当然,这样的癖好的确不应该被别人知道,那样会引来很多麻烦,变态只要不表现出来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是变态。西装革履一副现充的样子怎么也很难跟变态联系起来。我觉得哈,这跟在心底自己对自己说「这才不是真正的我」没什么两样,我非常讨厌这种行为。”

白泽千岁用左手翻着书页,而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向我。

“我很讨厌「真正的自己」这种说法。照这么说,虚假的自己究竟又在哪里?比如说,有些事情不是会让人很生气吗?眼前有个大叔插队,或有个大叔弄倒自行车后就这样走人。爱丽丝,你看到这种事的时候,应该也会火大吧?”

“大概吧,我会觉得很火大,而且我认为有必要跟他理论一番。”

“嗯?”白泽千岁把视线从文库本上移开,看着我。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爱丽丝,多亏之前那次心理测试。”

“这样啊。”

“但是我只说一般论。如果是我的话,最后应该还是会保持沉默,当作没看见。不过是台脚踏车,我也可以帮忙扶起来。但那也要视心情而定,我可不会总是当个善人。所以,不论心底挤压了多少怒火,不论心底酝酿了多少粗鄙的话语,不论自己有多嫌弃讨厌那个大叔,都不会表露出来。全部都咽下肚子,脸上最好再露出浅浅的微笑。偶然一次回想起来,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极其不道德的事,怎么没有当面阻止他,自己的高雅到哪里去了呢?于是大喊着「这才不是真正的我」,但事实上那就是真正的自己。不论有多不妥、不论有多不喜欢——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存在虚假的自己。”

白泽千岁非常流畅地讲了一长串的话,让我感到很吃惊,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凝视着她。即使她把那张嘴闭上了,但我还是有段时间挤不出话来。然后我努力摇摇头。

“我觉得不能一概而论。”

“我知道所谓真正的自己,其实就是全新的自己。明明就想变成更好的人,但也不愿意否定现在的自己,所以才说这样的话。拼命改变自己就是好事,轻松地改变自己就是坏事,这种说法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以前必须动手术切开肉体、流出鲜血来治的病,现在能用吃药安全的治疗,既然如此用药物就行了。这是同样的道理。”

自顾自地说完后,她绽放出了满意的微笑。然后她把文库本合上,放进挂在腰间的斜挎包内,歪着头问我。

“接下来,我们要谈什么?”

“关于真正的自己。”

“不是那种无所谓的个人价值观的东西吧,只是话题不小心走偏了而已。我们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讲。”

“我想是佐藤浩南的事。”

“对,没错,就是他的事。我跟他讲有一个人想要见他,当然用的是假名字,不过你告诉他真名字也无所谓。他说他会在当地一所图书馆外的公园等你。爱丽丝,请你记住,一定得问出关于修女的情报,不然此行的目的就泡汤了。”

“当然,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说起来,我还是更喜欢诗啊。”

“诗?”

“我觉得诗不应该是被集合起来的东西。被收录在一本书中,总觉得很不自然。应该要撕破页面、让其散落各处,再不经意地拾起其中一段来阅读。这样不是比较好吗?”

“我不清楚,不过如果不集中收录的话,很难有效阅读吧。”

她无趣地哼了一声。

既然她已经不说话了,我这边也没什么值得说的自然也闭上了嘴。大巴车摇晃着沉重的车身,爬上坡道。有些坡道即使是往下,却还是不得不爬上去。如果是北村应该会觉得大巴车饶富诗意吧,然后他又会说:“当然这只不过是牵强附会罢了。”

在第一次跟白泽千岁相遇的时候,她问我,跟她合作有什么好处,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那时,我还没有见过修女,但是我想见她一面。我只是单纯地认为,两个人找起来更快更简单而已。她听到我的回答后莞尔一笑,说她不相信人的单纯,还说她不会深究我的目的和欲望。

在四个月后,我接到了修女的电话。

当然,我成功剥离了自己某部分情感。但现在,我反悔了。

“龙卷风。”我在嘴边喃喃着。

“什么?”

我摇摇头,告诉白泽千岁什么都没有。

看着窗外不断飞过的郊区风景,就像在看一部制作精良的影视剧。

我想,我一定是被修女诅咒了吧。

这根本就不是「救赎」,只能算作「诅咒」。

白泽千岁先进了图书馆。她说她在那等我,她也可以先看一会书。

我则坐在大楼外公园的长椅上等待佐藤浩南。白泽千岁跟我说过,这个名字也可能是假名,她不能保证。

公园里有一个老爷爷正吹着长号,曲名我听不出来是什么。我在这悠扬的号声里等待了约十分钟,佐藤浩南就现身了。

他跟我年纪相仿,穿着学校里的西式制服。我不认识郊区学校的名字,这片地区我还是第一次踏足,自然无从分辨他到底是哪个学校的。他上下打量了我很久,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

“佐仓同学?”

“咦?你认识我?”

“是我呀,相原,相原裕。”他指着自己的脸,“你不记得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后,我似乎能想起来,在昌平小学校念书的时候,班上应该有这样一个人。好像因为他还引起了一些事件。

“……嗯,我好像记起来了,相原同学,应该是坐在后面的男生吧?”

“是的,没错。”

我挠了挠后脑勺,我没有想过在这里能遇到小学同学这样尴尬的事。

“姑且确认一下,你是佐藤浩南吧?”

“是,那么佐仓同学是……”

“我就是七宫爱。”

七宫爱是白泽千岁为我想得假名,这个名字读起来很拗口。不管怎么说,她取名的品位我觉得有待商榷。

“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情形再跟佐仓同学见面啊。”

“我也没想到。”

我示意他坐在我旁边没有问题,他便坐了下来。

“那么,修女跟你打过电话了?”我率先开启话题。

“是,打过了。”

“你选择了「救赎」还是「忏悔」,方便告诉我吗?”

“没关系,我感觉告诉你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选择了「忏悔」。”

“这样啊……你感觉修女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概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吧。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但是也有种很特别的魔力,感觉在她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被看穿了,说的每一句谎言都会被她识破。”

当时我跟修女说话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

今天没有风,天气很热,即使在树荫下我感觉也出了不少汗。我把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

“佐仓同学想喝点什么吗?”他应该是察觉到我的动作了。

“我自己买就可以啦。”

“没关系,我还能再见到佐仓同学感觉很开心。”

“那么——橘汁吧。有劳了。”

他很快就从图书馆前的自动贩卖机回来了,他选的是罐装柠檬水。

我从他手里接过橘汁,低头说了声“谢谢”,在打开易拉罐的时候听到他说。

“如果没猜错,修女也打了佐仓同学的电话吧?”

“是的,我接到过。”我老实告诉他。

“这样啊,也难怪,毕竟传闻里被修女选中后会发生什么都不清楚。”

看来我第一句话就暴露了自己。

“倒是没有去那个合浦广场。”

“嗯,我也没去。”他说,“那佐仓同学选的是?”

“救赎。”

“这样啊……原来如此。”

“修女对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想要「救赎」还是「忏悔」。我回答了她之后她就挂断了电话。仅此而已。”

“她没有跟你说,修女是一个恶人?”

“没有,她跟你说了?”

“嗯,看来修女对待每个人的态度都不一样。”

在电话里,修女对我说——修女呀,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满脑子都是自己,只要自己开心幸福下去世界毁灭了都无所谓,非常自私任性。是个会滥用能力追求自身喜悦的人。

她甚至说,这是打从作为修女开始就决定好的事。

“你还记得修女说的话吗?”我问。

喝着柠檬水的他将易拉罐从嘴边拿开,并用指尖按住太阳穴附近。

“大体上还记得,细节的话记不清了,毕竟是今年年初的事了。记得是「你想要忏悔的是什么呢?」。大致上就是这样的感觉。”

“然后,她就在你身上释放魔法了吗?”

“应该是,我不清楚。但我觉得效果一定是有的,怎么说呢……我对某些事的看法跟以前的优先级别有了决定性的改变,有些事在我眼里突然变成了很重要的事,以前明明是不在意的。”

“比如说修玻璃?”

“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把他说的话记在脑袋里,然后继续问:

“很有意思啊,「忏悔」的效果就是这样吗?”

“也不一定,我也可能没有和魔女说过话,只是随便编个故事而已。”

“如果你说的话是谎言,有理由追加传闻中没有的细节吗?”

“当然有,可以增加说服力。”

“嗯……”我低头想了一会,“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

“什么办法?”

“——你有修女的电话号码吗?”

当时,我使用的是老式的翻盖电话,修女打电话过来后,我就把她的号码保存了下来。后来换了智能手机,她的号码也被我记在纸上了。

“没有哦,是未显示号码。”

“咦?”

“果然佐仓同学跟我的待遇不同啊,你试过打电话过去吗?”

我点头,我打了好几次。

“她没有接。不过的确有铃声响起,也是说对方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

“原来如此。”

“这样也没办法证明啊。”

“没关系,我无条件地相信佐仓同学,反倒是我希望佐仓同学能够相信我。”

“为什么?”我感觉很疑惑。

“从我看到佐仓同学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可以值得信赖。”

“谢谢。我可以告诉你修女的电话号码,怎么样?”

“我并不想知道那个号码。”

“欸欸?”

这句话相当不可思议。不论他说的话是真话还是谎言,都应该会想要她的电话号码才对。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想跟修女再讲讲话。但是我只是想讲话,跟她聊会天而已。尤其是知道她对每个人的待遇都不同,我跟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

“我知道了。”

“佐仓同学你相信这种说法?”

“没有理由不相信吧。我觉得这也很合理啊。”

他露出轻浮的笑容,用相当平静的语气说道:

“小学的时候,我很喜欢吃樱桃。”

“樱桃?”

“对,就是樱桃,也可以叫车厘子,经常放在蛋糕上点缀的樱桃。跟圣女果长得有点像。”

“不,我不认为长得像。”

“这样啊,真遗憾。”他露出有点悲伤的表情,“你喜欢吃樱桃吗?”

“吃的机会很少,不太清楚,只能说不讨厌吧。”

“樱桃并不是很贵,可以买来试试看。”

他这么说,我意识到超市里似乎很少见到卖樱桃。

“那也可能只能网购了。”

“嗯,的确。”

“——如果有一块蛋糕,最上面摆着一颗樱桃,你是先吃樱桃呢还是先吃蛋糕呢?”他忽然问。

“我的话,先吃蛋糕。”

“这样啊,之前我就是喜欢先吃樱桃的那类人,不过现在我想我也是先吃蛋糕吧。”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长大了而已。”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我把视线向旁边瞥了过去。

“以前,我很喜欢撒谎。如果自己的事被别人知道的话,我就感觉浑身难受,让我感觉很可怕。所以我就经常说谎,用来掩盖真正的自己,塑造了一个完美的自己。但是——我喜欢先吃樱桃。伪装由此被识破,可是我不想承认那个真正的自己,我躲进了安全屋里。”

他让柠檬水流入口中,接着站了起来,将空罐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我想改变,但也不想改变。两者都是真心的。我想,或许,我只是对修女迁怒而已。”

——迁怒。

这个词汇很有说服力。是个能让人马上接受的说法,又容易理解。因为太过容易理解,反而让人觉得那并非相原的真心话。就算那不完全是谎言,但似乎也不是探究到本质深处的话语。

我倾斜着还剩一半的橘汁,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开口提出了那个疑问。

“相原,你向修女忏悔了什么?”

这是很没有礼貌的话,也是北村告诉我绝对不能对他说的话。

“只是对某个人的遗憾罢了……但现在也不重要了。”他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也可以问佐仓同学一个问题吗?”

“嗯,这很公平。”

“佐仓同学,你还记得小学的事吗?”

“印象不是很清楚了,我只记得自己喜欢到花园里浇花。”

“这样啊……原来如此,这样也好。”

相原笑了。

这是一个相当特别的笑容,我总觉得他心里好像有什么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

“看到佐仓同学没什么改变,我就觉得很欣慰了。”

“不,我做出了改变。”

某种本质上的,不容易被人察觉到的改变。

但是这个改变现在很碍事,我觉得有必要变回原来的样子。

“所以我才想寻找修女,因为我要取回自己的一部分。”

我紧紧盯着相原,然后,他露出了笑容。

“佐仓同学果然是佐仓同学啊。”

“我当然是我。但现在有所不同了,我知道的。”

“就算你这样的人喜欢先吃樱桃,我觉得也蛮合理。你一定会喜欢吃樱桃。”

“谢谢,我会在亚马逊试着买一点的。”

他站起来,跟我说他要先走了,他要赶跟女朋友的约会。

我则跟他说了声再见。

*

相原离开不久后,白泽千岁从图书馆里出来了。

我告诉了她相原对修女的看法,以及一些其他信息。我没有对她说出电话号码的事。这是当然的,因为修女打过电话给我,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秘密。

“结果没有什么收获。不过至少知道了「忏悔」所带来的效果。原来喜欢修玻璃的癖好是这样来的啊。”

我带着些许罪恶感点点头。

回程的大巴车上,我问白泽千岁:

“为什么坐大巴呢?”

电车明显是更好的选项。大巴车显然会比电车要慢一些,而且票价也更贵。

“因为想坐,所以就坐咯。”她嬉笑着。

我们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能看到驾驶室身着制服的司机,也能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看到前方的风景。

约摸十分钟沉默后,白泽千岁把智能手机塞进口袋里,说:

“来玩真心话游戏吧。”

“大冒险呢?”

“现在在车上耶,很危险吧?”

“也是。”

“玩不玩?”

“我没意见。”

白泽千岁发出“嘿”的一声,然后拿出一枚硬币放在手心里。

“我抛出这枚硬币,如果猜对了的话就能问对方一个问题,可要老实回答哦。”

“了解。”

她露出稍稍有些阴险的笑容,然后抛起硬币再用另一只手接住。

“我猜是正面。”她先发制人。

这种二选一的游戏就是有一种弊端,她猜测了一种对象就自然为我决定了我猜的对象。但是抛硬币本质无可更改,是二分之一的概率,实质上跟她猜相反的选项赢面是一样大。如果我跟她猜一样的,那才是耍无赖。

“那我猜反面。”

她揭开手心里的硬币,结果跟她猜的如出一辙。

“嘿嘿,我赢了。那么我来问咯。”

“嗯。”

“爱丽丝,你为什么信任我呢?”

“没什么别的理由,只是不应该平白无故怀疑一个人而已。”

她点点头,似乎认可了我的答案。

“再来一轮吧,我还是猜反面。”我说。

接着我们玩了好几句真心话游戏,白泽千岁赢的次数更多,看来今天她运势比较好。如果可以,不久后的烟花大会上我想到神社里求一个签,运气好的话,也想再试试看一件事。

“爱丽丝,由你提出三个疑问,不管是什么我都会老实回答。”

在大巴车进入东京市区的时候,她说。

“为什么?”

“我想让你更信赖我一点。”

“我知道了。但是我一时也想不出来。”

“再想一下嘛,很简单的。”她笑着说,“什么都可以唷!问我晚上睡觉的时候穿什么衣服都可以。”

“那第一个就问这个吧。”我本来也没什么可问的,不如顺势而为。

“呜哇,爱丽丝你落井下石!这个问题真的很让人害羞耶!”

“那换一个?”

“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反正我们都是女孩子。我晚上穿的是,初中时候的运动服,胸口上还写了名字的那种。”

“嗯,这样啊。”

“你完全没有一点惊讶的意思吗?爱丽丝?!”

“没有啊,我感觉挺平常的。我之前也有段时间穿这个。”

“你总是能在不合适的时间里说出惊人的话啊。”

我耸耸肩。

“第二个问题呢?”

在她的催促下,我思考着。几秒后,下一个问题就直接涌现了出来。

“你在吃蛋糕的时候,是喜欢先吃上面的樱桃呢,还是喜欢先吃蛋糕呢?”

“当然是先吃樱桃啊,首先就应该把最美味的部分品尝掉。”

“这样啊。”

我凝视着白泽千岁,点点头后说出了第三个问题。

“那么第三个,你觉得修女存在吗?”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希望她存在。”

“嗯,我也是。”

很可惜,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并不那么有自信,白泽千岁到底有没有撒谎,我无从得知。

没多久后,大巴车就行驶到了终点。我们一起下车,然后她跟我说再见,便朝着与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了。我目送她走过街道的拐弯处,直到她身影消失不见后,才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了智能手机。

临近傍晚,群青色又一次从天空的中心铺展开来。我站在红绿灯下,一架客机从我头上穿过,手中紧握着智能手机。我突然感觉有些茫然,我犹豫、踌躇,我不知道到底应该不应该拨通北村的电话,也不知道拨通后说些什么。

形形色色的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在人与人的间隙里拨通了修女的电话。铃声响起,然后又停下。她还是没有接电话。

我又操作手机打开通讯录里北村的界面。我看着那个界面好一会儿,接着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电话是在三秒后接通的,速度相当快。

“喂,怎么了?”

听到他声音的那个瞬间,我差点哭了出来。但我把泪水连同呜咽声全都压在肚子里,努力装出平时的语气说:“你还记得相原裕吗?好像是小学同学。”

“记得,我对他有很深的印象。”

“我不记得了。”

“这样啊,怎么了?”

“今天我见到他了,他先认出我来了。”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到老地方讲吗?”

“嗯。”

“那待会见。”

“待会见。”

我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环顾四周,想来目的地果然还是千代田公园。

*

到了千代田公园后,我很快就找到坐在时钟下北村的身影。现在是傍晚六点二十四分,夏季的白天很长,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要天黑的样子。

“晚上好,爱丽丝。”他对我说。

“晚上好。”

拉面摊的老板今天没来,所以我们选择坐在公园内的一张长椅上。

总感觉今天好像一直坐在椅子上,也在椅子上讲了很多话。

“你见到了相原同学吗?”

“是呀,没想到那个被修女选中的人就是他。”

“那还真是挺巧的。”他点头。

“我完全不记得他了。”

“你说过,我想他应该心里会有点难受。”

“嗯?”我歪着头,我并没有感觉到他知道我不记得他后有表现出悲伤的情绪,“我觉得没有喔。”

“的确,他也有可能不会难受,是我有点想当然了。”

“我跟他以前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爱丽丝你小学的时候,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喔。”

“出格?完全记不起来了。”

“你用石头砸碎了他家的玻璃,然后从那里跳进了他的卧室。你还记得吗?”

我摇摇头,我没有这样的记忆。

“你不记得也没办法了,但这件事确实发生过,我当时就在他家楼下的院子里,也是我帮你爬上二楼。”

“我以前原来做过这样的事啊。”

“也不是没有理由。因为相原同学在班上被针对后,就缩在房间里当起了尼特族。那时好像是小学三年级,我跟你一起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他家,所以老师就拜托我们帮忙把讲义也送过去。起先他还愿意跟我讲讲话,后来几次就完全不跟任何人说话了,听他母亲说是不想见任何人了。”

“所以我才砸碎了玻璃,然后闯入了他的卧室。”

“没错。”北村笑着点头,“虽然我不清楚你跟他说了什么,但自那以后他就走出门外重新上课了。而且跟其他同学的关系也搞好了,大家也都不再针对他。可惜的是,他在一年后就转学离开了。

“他在转学前一天,找我聊了一会儿。他说,他能变成现在这样完全是因为爱丽丝你,因为那次你闯入了他的卧室。如果不是你,他也许现在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家里蹲。”

“对不起,我还是想不起来。”

我低下头,看着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鞋子。

“你没有错,爱丽丝。即使你忘记了,你做过的事也不会改变。”

“可是……可是……”

“没事的。话说回来,你打听到关于修女的情报了吗?”

“……嗯,大概知道「忏悔」的效果了,是加强某一种情绪。”

“这样啊,跟「救赎」相反呢。”

“而且听他说根本没有到合浦公园广场。”

“跟现在流行的传闻内容有些出入呢。爱丽丝,你知道合浦公园广场在哪里吗?”

我摇摇头,我是在这个都市传说里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我用谷歌搜索了一下,是在青森市那里,津轻海峡附近。”

“要去看看吗?”我问。

“不必了,我联系了在青森市的一位好友,拜托他去调查了一下,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对都市传说这种事还是蛮敢兴趣的。相原还说了什么?”

“他说,修女是一个温柔的人。”

“嗯,我也认为如果修女是温柔的人就再好不过了。”

“他说的不是如果。”

“抱歉,是我没有说清楚,总之,我也有修女是温柔的人这样一种感觉。”

但是,修女她本人说修女是恶人,是自私自利、十恶不赦的恶人。

“我没法喜欢上修女。”

“是,以爱丽丝你的思考模式,肯定无法喜欢上修女。”

“我也无法容忍她,所以我必须找她说说话,纠正她的错误。”

“是,我也觉得这是爱丽丝你寻找修女的理由。”

我撇过头看着坐在旁边北村的脸,夕阳在他身后闪耀。他沐浴在那片橘红色下,每一根头发似乎都清晰可见。

“但是修女不是敌人。”我说。

“对,她不是敌人。”

然后,我和北村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

直到他突然开口说话,但话题已经离得很远了。

“下个月的烟花大会,一起去看吗?”

他发出的是一年一度的邀请。

“嗯,我没问题。”

“那就说好了。”

“虽然我很开心……但是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发生改变了,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爱丽丝。你……”

没等他说完,我抢先说道:

“——我希望北村你能待在我身边,在烟花大会的时候,仅仅是那一个晚上也可以。”

“我不是一直待在你身边吗?”他笑着。

“不,这不一样。这里头绝对有区别。但我还是希望你的视线不要从我身上离开,在我的声音能传达到的地方你在倾听,你的声音能传达到的地方我在倾听,这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爱丽丝,你的脸很红喔。”

“是夕阳啦。”

然后,我突然打了一个很小的、宛若圆翼飞机轻轻扇动尾翼般的喷嚏。他笑了。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嗯。”

“晚安。”他说。

“晚安。”我说。

回去的路上,我依照记忆找到了那颗竖琴星,如我所料,竖琴星依然在无色的夜空里闪耀着光芒。

*

晚上我又给修女打了电话,仍然是只响起了铃声。

我在落地窗前眺望着东京的夜景,过了一会,又拨通了伊藤双叶的电话。

“爱丽丝~”

她还是跟原来一样有精神啊。

“你最近在干什么?”

“我在京都的老家,这里一到暑假人超多的,忙不过来啦。”

电话那头,的确是很嘈杂,能听到有许多不同的声音。

“嗯,其实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不过可能要晚一点喔,客人实在太多啦。”

“待会帮我看看那件浴衣比较好看可以吗?我有三件不同的。”

“哦哦!了解了解!一定会挑出最好看的那件!等我唷,还有一个小时差不多就结束了!”

“嗯,我等你。”

“那一会再联系。”

“好。”

这之后,在伊藤双叶的帮助下,顺利选出了一款以粉白的樱花为底色的浴衣。

*

八月十六日,礼拜日,烟花大会。

我们去的是位于道地的烟花大会,那里使用的是一款在海边发射的大型烟火。

捞金鱼、吃棉花糖、一起唱《夏日祭》,跟以往一起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在要回去的时候,我跟北村说,想去神社求签。

当然,他笑着答应了。

走过红色的鸟居,踏上看起来有些古老的石阶,在黑暗中,我跟他肩并肩一同前行。

我求到的是大吉的签,他则是末吉。

看到这样的结果,我和他都笑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又一起找竖琴星,然后开心地聊了很久关于竖琴星的事。

分别的时候,我们互道晚安。

我好像身在遥远的梦里,那个梦好像是天上的烟花,绽放后便无处寻觅。

在那天晚上洗完澡后,我又拨通了修女的电话,这一次在铃声响起后我听到了那个曾经听过的声音。

“晚上好。”我说。

“晚上好,我有件事想问你,仅仅只有一件事。”修女说。

“什么事?”

“是关于北村洲识的问题。”

“北村?”

我感觉有些奇怪,然后修女说出了我在我预料之外的话。

“——我应该打电话给北村洲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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