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听到少女清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在茶桌前的木椅上侧过身,一如往日般做出回应。
妹妹回来了,一侧的马尾由青色缎带凛然束起,利落的刘海下,湖蓝色眼中不见一丝疲倦。
我笑看着这样的妹妹步入厅中,来到面前。
为什么要笑?心中这样徒劳地发出质问。但不管是闭上嘴巴掐住喉咙又或者露出悲伤的神情——我一样都做不到。
米拉·利贝拉,我的妹妹,不管是落于皮甲之外的伤,还是束缚住右眼的绷带,都没能阻止她笔直着身躯、带着漂亮笑容走到我面前。
“今天也辛苦了。”嘴里吐出好像早就设置好的回答,除了笑着回答我没法做出更多反应。
然后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就在米拉的身后,还打开着的门外。有人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念出了我的名字。
“塞菲·利贝拉!”
塞菲·利贝拉,对于我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现在我是被这么称呼。
这是西塞洛尔王国的英雄家族——利贝拉——这一代次子的名字,他是这时候唯一还流着利贝拉血脉的人。
米拉皱着眉头侧过身去。
“我不是说之后再来吗!”她直直伸出一只手,拦在我的身前。
在门口的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陌生人。
黑色的铠甲,红叶状的胸针束着金边红底的披风。那是守护王国边境与紅渊荒野界线的战士,与渊民战斗至今的赤藤骑士团的一员。我认识这个人。他是上一年才进入赤藤骑士团的卡尔特,剑术比术式要好得多,一年内正式成为了泛用队伍“赤骨”的中坚成员之一,期间没少被那些老兵教训。
我有与他并肩作战的记忆。
毕竟赤藤是追随利贝拉与渊民战斗至今的骑士团。
利贝拉生于紅渊,赤藤扎根于紅渊。
所以他要以那副凶狠表情发出的质问我了然于心。
“利贝拉的塞菲!你究竟要你的妹妹替你和那些怪物拼命多久!”
“你知道吧!米拉小姐可不是你们利贝拉的人啊!”
他避过米拉的视线,直直地向我看来。
“卡尔特,你有种再把话说一遍?”米拉此刻比起大小姐更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米拉……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卡尔特的声音带着歉意,但皱着的眉头并未舒缓。
他说得没错,米拉并非利贝拉血脉的传承者,这点对我无关紧要,但本身却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渊民是常人难以与其相争的怪物的总称,通常而言只有一流的战士能与之相争,经过特别训练的猎人往往也不被允许单独与其作战。
利贝拉是否是一流的战士这点姑且不论,他们是公认的渊民克星。与紅渊的战斗,他们往往能达成较之他人更切实的歼灭。
一对一杀死对方,一对群歼灭对方,超越体型的差异将渊民击落——简直就像古代史诗中侍奉圣贤的骑士一般。
红发红眼的利贝拉,简直就像生活于人世却沐浴着渊民血液的恶魔。
甚至有人戏称,利贝拉就是为了与渊民战斗而生的人形之鬼。
但米拉不是恶魔也不是鬼,说到底她身上并没有利贝拉的血。
少女漂亮的棕色马尾垂在我眼前。在场的谁都心知肚明——将我护在身后的她,与塞菲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那就是血脉与才能。
“我是利贝拉的女儿,所以我来承担利贝拉的责任也完全没有问题吧!”
但米拉还是这样大声地回答对方。
利贝拉的责任,是作为赤藤的前锋,在执行各种对渊民任务时在第一线作战。对于父母已经死去的我们来说,只需要在学院毕业前每三个月参与两次任务,并且处于老兵身后观察学习就行。
即便如此,对于米拉来说也是过于沉重的负担。甚至因为负伤,她都没能到学院进行系统的术式学习。
米拉不缺乏天赋,可利贝拉的训练方法不适合她,她以并不适合她的作战方式参与了已经有七次任务,没有死已经能够证明她的才能与实力。
十五岁参与赤藤骑士团的作战七次,整个王国大概都很难说有几个能与之相提并论。
“而且那件事才过去一年……”米拉语气迟疑,但卡尔特就此止住。
“已经一年了,米拉!在那个人死后一年,这个家伙都毫无作为甚至毫无反应不是吗!”
我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就像卡尔特所言,我现在看上去也一定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如果、如果刚才是缇兰在的话……那些家伙就不会死了啊……米拉,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的话……”
谁又死去了呢?这在赤藤并不少见,但坐在这里的我不会知道死去的人的名字。
卡尔特念着一年前死去的利贝拉长子的名字,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而放低了声音,“抱歉……米拉小姐,抱歉……”
“我才是,抱歉……”
明明没有错的两人,在我面前互相道歉。那都是因为我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这么想着,我却连捏紧拳头也做不到。
“塞菲……即使在一年前你也是,一直都藏在缇兰的背后吧?”
为什么你还能笑得出来啊。
卡尔特最后扔下这么一句话,就那样离开了。
比起一直负责渊民任务的缇兰,塞菲窝居在家中,疏于锻炼,这些也算是广为人知。利贝拉的缇兰与塞菲,对他人而言是一对反义词。
“塞菲”不可能有与卡尔特并肩的记忆——但“我”却有。
“我”是缇兰。
在这里像是废人一样坐在木椅子上的,是我——缇兰·利贝拉。
一年前,面对犹如天灾的渊潮,我毫无疑问已经死去了才对。但看上去,我似乎依靠着弟弟的身体仍然活着,而且一事无成的坐在家中的茶桌前。
为什么还活着?真的还活着吗?
也许塞菲能给我答案,是他在最后做了什么吗?我为什么还能这样思考,我为什么明明能感觉这副躯体却不能做出行动?
问题堆积如山。
但回应并不存在,这里只有失去了生命的亡灵与失去了灵魂的躯壳重叠在一起,麻木不仁地坐在木椅子上。
一年来我于事无补地沉浸于疑惑与悔恨,现如今稍稍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以才取得了些许理性吧?
“塞菲哥。”米拉转过身来,这次没能好好掩盖笑容中的倦色,“不要介意,米拉会努力的。”
我能感觉到脸上挂着的名为笑容的表情,就像着了魔一般无法抑制地上扬着嘴角。
该死。
“加油,米拉。”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塞菲,米拉,要到用餐的时间了。”那是名为菲欧露的女仆,她娴熟地从米拉的手中接过剑,避开我向着米拉露出温和而担忧的笑容。
“谢谢咯,菲露姐~”
我被米拉拉着手站起身来,跟着她们走向饭桌。
同时,直接越过耳膜,脑海里有声音传了进来。
那是在这一年里已经听了不知多少次,带着强烈情感的两句话。
带着安心的“这样就好了”。
和带着悲伤憎恶的“请你快去死吧”。
我只能无动于衷地听着这两句话,顺从着前一句话的意愿,步入这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的——属于我们利贝拉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