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菲的房间单调而整齐。
墙上的剑,桌上的书,窗边的床。
说句坏心眼的话——感觉只要走进来,就能想象他坐床上半倚窗沿颓然翻着书页的模样。
那是今后大概不会再看到的景象。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取代了塞菲,不自由地寄宿于他的身体里,过着也许与亡灵无异的生活。
但虽说不自由,日常行为却没有什么困难。
吃饭,更衣,入浴,谈及无关痛痒的话题。
具体不明,但界线大概是以不损及自己生命与立场为前提。此外“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个寄生亡灵”这种话也说不出口——隐隐能感觉有人不希望如此的意愿。
谈及这点,“感觉到他人意愿”这情况频繁得让我感到奇怪。
利贝拉不只是在与渊民战斗上别具天赋,还有一点仅为家族所知——那就是利贝拉通达人心。
在死前我也能不通过他人言语表情便获知他人大概的情感变化——却仅止于此,能够得知具体意愿的这种能力根本闻所未闻。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通达人心”。
更不妙的是,这具身体会本能一般服从一些愿望想法行动。优先级可能是根据那个人的情感强度……又好像有别的限制。
这样就好了——想起了那坚定而又纯粹的声音。
“哈……”我躺在床上发出人畜无害的悠长叹息。
闭上眼——这就是我最后要提到的微妙限制。这身体虽然会进入类似睡眠的状态,我却不会跟着入睡。
也许灵魂无法入眠?我不知道,这简直就是疯了吧,一个具有思考能力的存在永不停歇地清醒着何止是煎熬而已?
但很快我就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糟糕,虽然无法入眠,但发呆是被允许的。一天中的三分之一,然后是二分之一,现在偶尔会用三分之二的时间进行这种无意义的行为。
通过这具身体能切实地感觉到活着的实感,却又与死无异。
半自动的人偶,我只能想到这不伦不类词来做形容,
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是谁出于什么意图?没有尽头与答案的思考令人疲倦。
塞菲和我都不过17岁,只好承认自己的身心都并不成熟然后发呆度日了——像这一年来的每一天一样继续蒙混过关。
能够做到全天候发呆的话,就真的与死无异了吧?我稍稍有些自暴自弃地期待,然后沉入全无意义的呆然中——
接着“听到”了痛苦的声音。
——睁开眼时,身体已经离开了原本所在的地方。
有些僵硬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正立于入夜的街道中央。视线的正前方,是摆出一副大惊小怪表情的少女。
她左手叉腰,头和右肩脱力了般垮向一边,在稍稍昏暗的月色下挑起眉梢眯着眼端详起我来。
“你……是哪来的怪家伙嘞?”
这语调中只带着疑惑与迟疑,但毫无疑问,与刚才听到的是同一个声音。
不假思索地,我可能像是疯了一样大步冲到了她面前,以大概会留下黑历史程度的模样摇晃她的肩膀。
“喂……你!就是你吧!你在喊吧!要我到这里来的人?”
“你这人——呜哇!干、干嘛!”
“嗯……好像有点奇怪……”倒映在少女睁大的眼中——自己的样子有点奇怪。发现了这一点,我在结果上毫无顾忌地将凑近了少女的眼前,“我……”
“嘿!”
才刚要再出声就被一脚踹飞了。
“奇怪呢……”伴随着身体脱离地面,我的视线飞向空中的弯月——混入这夜空的,还有掠过双颊扬起的白色发丝。
那是受人忌讳的颜色,但我在意的不是这点。
利贝拉赤发红瞳——那么在这里的,是谁?
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可能又寄宿到了谁的身体上,我举起左手仔细端详,然后安下心来。
从虎口到手腕——那是自己过去给塞菲带来的伤疤,我看着它心中泛起几分微妙的情感。
但当下情形不容我陷入不着边际的回忆。
“喂!你这怪胎是谁——又是‘白子’?想对小姐做什么!”这是相比刚才那位少女要粗暴得多的吼声。
而随着这句话,一把剑横上我的脖间。
警惕,敌对,慌乱——如果轻举妄动就下手杀掉。稍微冷静下来的我切实“听到”了这些声音。我顺着剑看向持剑的男人,看见他衣领上装饰着的不封闭的圆环饰物。
那是名为圆环骑士的民间组织的标识。只有一个未封闭的圆环的话,则说明他仅仅是迈过了近年来降低的门槛。换句话说,与那些鱼龙混杂的佣兵没什么区别,所会的术式大概仅到“征兆”阶段,连表演可能都做不到。
这种廉价的劳动力在旁边似乎还有一个——那个人的剑面前,两个纤细的身影颤抖着抱住对方。
白子……啊对了。我想起刚才这男人喊的话来。
现在的我,与那边被剑指着的两人同样有着苍白的发色。
如果是老人的话当然不奇怪,但年龄未到而且眼睛也同样是白色的人就另当别论。
不管什么地方遭遇渊潮大概都难逃毁灭的结局,而且出于渊民对人类的莫名恶意,居民基本无一幸存。但即便如此例外仍然存在,极少数的人会在渊潮中活下来。
那并不意味着幸运——他们的发色与瞳色都变作白色,从此被世间忌讳地称为“白子”。
渊民杀了所有人,只有他们活了下来。
他们与那些恶魔是同伴,这白色的可怖模样正是他们暴露出来的真正姿态——甚至连眼前这两个人自己都这样疑惑着,所以他们仅仅是互相抱着对方,颤抖着,哽咽着,却对自己为何还活着感到迷茫,在他们心中……根本听不到求救的声音。
“……”
入夜的凉风与冰冷的地面让我逐渐变得清醒。
稍微想起了死去的时候——自己不顾赤藤骑士们的劝阻介入了被渊潮侵袭的城镇哈莱茵。但不管自己怎样使用术式,又或者驱使作为导具的魔剑,在渊民倒下前,总会有更多的镇民倒下。
杀死一个渊民的时间,就会有十个镇民被残杀。
说到底,直到自己倒下,有多少人还活着又成功逃走呢?不,真的有人还活着吗?
英雄传承的血脉,怪物一般的能力,在天灾般的渊潮面前人终归有其界限。历代利贝拉所谓的英雄都是在这样的徒劳中死去的吗——心中不禁这样质疑起自己的传承。
自己拼上一切仍然一事无成……还是说那个时候,那场渊潮中也同样有白子幸存呢?
不管他们是恶魔的同胞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存在,只要有人幸存的话,对自己就是仅有的救赎了。
这么想着,我稍微支起身来——那佣兵也算干脆利落,我只是一动作他果然没有手软直接将剑刃压下。
所以那把剑就在“赤色”的侵蚀下马上折断腐朽了。
男人惊慌地甩掉手中的残剑,从腰间拔出备用的长匕。
“业、业气?你们白子果然是渊民的同类吗!”
我转而捡起那把已经只剩三分二的直剑站起身来,直起背的时候身上被称为业气的赤色雾霭已经散尽。我接着用左手擦过脖间,看见手指染上些许血色下意识皱了皱眉。
这当然不是什么业气——但也是差不多的东西,这是利贝拉才能使用的持续术式,同时也是利贝拉被称为紅渊之鬼的理由之一。
不过也就一瞬而已了,这具身体并未适应术式的使用。塞菲在利贝拉也是个“怪胎”,他毫无身为利贝拉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因此也对术式的学习兴致缺缺。
“啧。”事到如今可能稍稍嫌晚,我还是在心中抱怨了一下那个混蛋弟弟。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回话?救人——用手上这把破剑?
传承利贝拉习性、坏掉般的脑子里并没有闪过逃跑的字样。
“对啊?”虚弱的身体鸣响警钟,灵魂的习性却让我“一如往常”般举起断剑,扯起嘴角说起了玩笑话。
“我可是白子的王——怎么能让你伤害我的同胞?”
另一边的男人也将剑尖从两个白子面前撤去,转向我露出紧张与兴奋的神情。而眼前的家伙终于没沉住气,直接举起匕首冲了过来。
这下糟了。我不禁咂舌。
当然我不可能知道,那一句轻浮的玩笑话能在之后带给我远超于此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