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约翰福音(John) -- 第 一章 第五节
广场人潮汹涌，几乎所有的市民都聚集在这里，鼓噪高呼着“烧死吸血鬼”的声浪一波又一波，震得人头晕目眩。幼小的男孩拼命挤进人丛，穿过人腿之间的缝隙靠近人潮的中央。
教堂正前方的空地上，树起了巨大的木桩，周围堆满了柴禾。全副武装的士兵围成圆圈，阻挡人群，留出了一片空地。两个满身血迹的人形物体，背靠着背，被银制的长枪样的东西刺过，串在一起绑在木桩上，使得原本火刑用的木桩远远看去，像是耶酥受难的十字架。
被刺穿了心脏串在一起，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应该立刻就死去了，更何况这两人身上布满伤口，无论哪处看来都足以致命。这应该只是两具尸体罢了。但是其中看来像是女性的一个，垂下的手微微抽动，缓缓的握住了旁边同样血迹斑斑的另一只手，然后，就如同新婚的情侣一样，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天气阴沉，阴云密布，即使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天空还是渐渐发白。男孩从没有在天亮的时间出过门，所以也不知道这是日出的缘故。他拼命挤进人群的中心，看到了一生中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日出。
太阳的光线透着血红色，照射在木桩上紧紧相贴的两人身上。紧接着，无声的，仿佛被看不见的火焰烧灼，皮肤的表面迅速的起了一层水疱，然后变的苍白，然后焦黑，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直到全身都变成焦炭一样。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好像沸腾的焦油一样，整个身体都开始波动，一点点的液化，肌肉，骨骼，内脏，淅淅沥沥的滴下来，淋在柴堆上，包括那两只紧紧交握，已经成为一团分辨不出的双手。
男孩几乎呆住了，连被推挤都感觉不到，一瞬间耳边只剩下那液体滴答的声音，世界都随着那声音渐渐毁灭。
不成声的哀号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声里，如同这个颤抖哭泣的男孩一样无人在意。
“哎呀真是！怎么能让小孩子看这么可怕的事情！”
略显肥胖的中年妇女一把揽住了犹如淹没在人潮中的小男孩，飞快的捂住了他的眼睛。
“快别哭了。给那些教廷的士兵听到，会把你当异端抓去的。”
男孩记得她，或许她认不出男孩，可是男孩还记得她。她是街边杂货店的老板娘。每次男孩和父母一起在晚上逛街的时候，她都会塞点零食给他。有时是一个苹果，有时是几颗糖。她还会亲热的摸他的头，夸他又聪明又可爱。
不仅是她，聚在这里欢呼着庆祝死亡的人们，男孩多半都认得。被他们欢呼高喊着要烧死的人，前几天还和他们一起生活，逛着他们开的店铺，被他们笑着说着欢迎。
“真是可怜啊！吓坏了吧？你家的大人呢？怎么能放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啊！打着仗呢，外边这么乱！”
透过中年妇人的指缝，男孩看见火焰升起，他们终于点燃了木桩，火刑真正的开始了，尽管受刑的人早已是一堆模糊的黑油样的半液体。
男孩已经不再哀号了，喉咙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无法发出声音。
“少爷！少爷！哎呀你怎么跑来这里！真是！对不住，人太多了一下没顾到，给您添麻烦了！”
管家爷爷慌慌张张的寻了来，对那妇人连声的道歉。
“这么小的孩子，这兵荒马乱的，可要好好照顾啊！看这吓的！快带回家，看好了可别再走丢啦！”
爷爷连声道谢，拉着死死盯住火刑柱的男孩，匆匆的离开。
这是发生在被人遗忘的许久之前，某个初冬的伊什特万的事情。
* * * * *
真人类帝国首都拜占廷，永远的黄昏之都，街道热闹非凡。冬至将近，到处张灯结彩。
帝国冬至相当于人类国家的新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帝国上下都会联欢庆祝，贵族们开舞会通宵跳舞，午夜时军舰会在海峡上燃放礼花，皇帝陛下偶尔也会出席观看，与民同乐。
在这样一片欢快的节日气氛中，咎勒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带着这样的士民，真是太丢脸了。
自从下了火车，玛丽亚就没站稳过。看上去像醉酒，不过咎勒绝对可以保证她这几个月内一滴酒也没沾到。
“你不是说要倒时差，在火车上一直关在房间补眠吗？”为什么还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呵呵……”玛丽亚眼睛下面黑的像只乌鸦，只觉得天旋地转，黄昏的夕阳无比刺眼。这时居然还能思考，如果说出其实一直关在房间里打游戏，会不会直接被轧成血液锭，实在值得佩服。至于回答青年的疑问，那太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
趁着预定燃放烟花的军舰进港吸引了街上人们的注意，咎勒拉起半瘫的唯一随从，飞快的穿街过巷，冲进自己的府邸，只差没用加速。
幸好提前雇了个管家打理房子，不然要靠现在半昏的女人指挥人造人整理房间……咎勒抬头望天。
玛丽亚已经靠着长生种的肩膀，站着睡着了。
* * * * *
其实他应该找个长期士民的。比起那个睡到人事不知的女人，这个叫本吉米埃德加的管家明显能干很多。应该拜访的对象，年节必备的礼物，都安排妥当，甚至细心的为他准备了一份剪报，让他可以掌握帝都的时事。
要不要把他定下来呢？
短生种太脆弱了，很快会老，很快会死。一旦习惯了身边有某个人，就不能够保持平静的心态看待这种事。长生种漫长的生命，能够忍受几回呢？
咖啡在白瓷的杯中打着旋儿，快步走来的金发少女出声呼唤，惊醒了出神中的青年。
“久等了！这可真是好久不见了，我亲爱的咎勒！”
帝国枢密卿，不，现在是首席枢密司了，摩尔多瓦公爵密尔卡法透纳，永远少女一般，不论何时何地，看来都是如此精力充沛。
咎勒恭敬的行礼：“好久不见，阁下。诸事繁忙，疏于问候。祝贺您升任首席枢密司。”
“你还是这么客气。明明可以像以前一样叫我阿姨的。”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你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刚刚一起住的时候还像个小刺猬似的，生人勿近，只粘着我。如今长大了，好难得才来看我一眼，放我这孤独的老人家一个！”
咎勒只好苦笑。成年之前一直受摩尔多瓦公爵家照顾，密尔卡法透纳实际上就是他的养母。对他虽然严厉，却也很疼爱。当初他执意要去自己的封地居住，很让一心想让他留在帝都的公爵失望。所以只要见面，一定会被念一下。
“请别这么说，您还很年轻呢。”
“你啊！这次回帝都述职的所罗门，不过和你一样年纪。你若是留在帝都发展，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所罗门？底格里斯公爵？”
“哈！是他儿子啦。特地取了跟父亲一样的名字，要是他再一起也进枢密司，那开会的时候就好笑了，发个言也要注明，老所罗门、小所罗门。搞不好是因为这个才安排他到开罗去当太守的。”
儿子继承父亲的名字，应该是希望能同时继承父亲的意志，不知为何觉得很羡慕。
“你可以和他多亲近些，他和你一样，是有名的短生种爱好者哦！你们应该很谈得来。”
“短生种爱好者什么的……我不是那样的人物。”
“说什么啊，你不是住短生种的城市里吗？还是自愿的，怎么也不肯回来的那种！对他们的生活习惯也很清楚吧？”
“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比较熟悉而已，而且那是我的城市。再说，用爱好者来形容不是很奇怪吗？又不是珍稀动物。所谓短生种，可是占帝国人口的百分之九十哪，长生种还比较珍稀。”
金发少女搅拌咖啡的动作停顿了，楞了片刻，轻轻叹口气。
“果然，我就知道。你到帝都来担任官职吧。多几个你这样的官员，强硬派就不会这么让人头痛了。那个老所罗门都快五百岁了，还是硬的石头一样。”
“又是要求对教廷使用武力？”
“是要求执行毁灭性打击。真是，帝国内部贵族与短生种相处还问题一堆，还巴巴的去打教廷，打到一半后院失火，不是要腹背受敌？不过教廷也是定时炸弹，不得不防就是了。”
少女外表的公爵皱起眉头抱怨。
“确实呢。教廷不仅有武力，宗教特有的蛊惑人心的作用更可怕。伊什特万也曾经发生过教徒集体游行的事件，主事者就是利用宗教传说煽动民众，也不排除有外部人员在背后插手，处理起来非常麻烦。”
咎勒联想到自家城里一样处事艰难，不由得吐吐苦水。
“你那里是边境交界地带，更难混啊。”少女感慨着，“所以说，到帝都发展吧，你的才能在那里浪费了。”
“才能？给我武技评定为失格的好像就是您哪。还说我这辈子都无法及格。”
“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认为。你格斗完全没有半点斗志，太垃圾了。”少女毫不犹豫，丝毫不客气的评论，“你也就只能做做文职。”
“可惜我手下缺的就是你这样的文职。能耐住性子做琐碎工作的长生种太少了，能认真看待短生种相关事务的更少。最近的统计数据有些地方很奇怪，却没人知道问题出在哪个环节，更糟的是，因为只牵涉短生种，根本没人注意。”
“所以，你来我手下帮忙吧。”
少女再次叹气，郁闷这种东西看来不论哪里都不缺啊。
咎勒回报以微笑，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他只好微笑。
“我还是比较适合待在小地方，能守好父辈的封地我也就满足了。”
“你还是老样子啊。”少女摇头，“还是放不下，明明待在帝都会轻松许多。算了，你待在那儿也好，缓冲地带没人管理也不行。不过呢，”
金发少女喝了一口咖啡，若无其事丢出重磅炸弹。
“你的婚事该解决了吧。”
咎勒差点被咖啡呛死。
“你也不小了。芙格薇德家的男爵小姐，你还记得吧，对你印象不错哦，多相处看看。今年的舞会，你会出席吧？”
用的是问句，语调却是绝对肯定句。在公爵坚定不移的眼神注视下，咎勒无法说出半个不字。可是芙格薇德家的小姐，记得好像刚满百岁，而且那个坚定的强硬派世家，真的会同意这种没好处的联姻吗？
“难得在帝都过节，玩的开心点哦！”
就是因为知道会变成这样，我才不敢回来过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