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剑少女走在星光下时，已经是夜半时分了。路灯的光照在沥青路上，周遭是不知名的虫子叫声，一靠近进却不唱了。持剑少女转了个弯，高马尾轻轻一晃，来到一家杂货铺旁。
铺子邻着连片的房屋，两边是做修车和修鞋的——总之就是很冷清。而这个杂货铺的店长，不知道是自暴自弃还是怎么，居然在门口挂上了“算命、解梦、占卜”的标语，看样子是执意要跟江湖骗子争一争饭碗儿了。时间虽然很晚，铺子还没打烊。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少女百无聊赖地趴在冰柜上，吐着舌尖，双手伸在脑后，随意的绑着头发，不知道是店员还是店长。
“店长，我来还剑了。”持剑少女将手里的剑递给店长。
“啊？哦。”身份悬念被一语道破的少女看着这个用铁丝网面具蒙住脸庞的马尾白衣女孩，无聊地卷回舌尖，随手一抓，把她归还的古剑抓在手里。这一抓下去可不得了，手有点凉，还有点疼。
店长低头看了一眼，手红红的，流好多血出来。
“你……为什么不穿上剑鞘？”她放下剑，捂着手，颤抖着看向蒙面少女。
“我是人，不穿剑鞘。”
“不是说你，说的是剑！”
蒙面少女低头沉思一会儿，抱着自己，小声地说：“可能，貌似，应该……被捏碎了。”
“捏碎了？！”店长的声音高的连唱高音的女歌手都自愧不如。
“嗯，毕竟对方是吸血鬼，力气大得能捏碎东西也是很符合常理的事情。”
“不，我在乎的不是吸血鬼这个设定，我在乎的是——我可爱迷人檀香木漆历史久远珍贵无比的剑鞘啊！你居然把它弄碎了！”
蒙面少女点了点头：“我很抱歉。”然后转身。
“等等，你转身干吗？”
“打车回家嘛。”
“你借人家的东西，不仅搞坏了，还割伤了人家的手，你不表示一下？”说完还露出自己打印出来的收款码……又放回去了，因为马尾少女不用科技产品。
“我借的是剑，不包括剑鞘。手是你自己割伤的吧？数以亿计的微生物和天上的星星以及不知在何方用何种姿势观察我们的未知存在，大家都看到了。”
“你这个举例有问题，那我请你做客，也是请你这个人，不包括衣服咯？况且未知存在是什么鬼啊！”
“你都请来我这个人了，衣服是非赠品。要买衣服得话去商场或早市。未知存在我也不知道！因为是‘未知’存在嘛。要不我们明天再来讨论？”
“停停停，别岔开话题，甭推脱责任！都是熟人了，多少意思一下，给点剑鞘钱！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看着店长这副认真的架势，蒙面少女屈服了。她慢吞吞地从宽大的白外套里掏出五十元，按在冰柜的透明玻璃上。少女店长甩了甩马尾，以一种强劲地目光看着蒙面少女，一手按钱一手掌心朝外，指尖轻轻动了动，意思是：“就这？”
蒙面少女默默低头，在店长不敢相信地眼神里，少女抓住冰柜上的五十，收进自己的白色外套。
店长差点就要丢剑举拳，大喊一道名为“逆贼兽丝！”的家常菜了，她发作的第一秒，蒙面少女在怀中一摸，摸出一张一百元，交给店长。
年轻店长眼皮一跳，瞬间不生气了，双手捧着一百块开心地跳。一百元在她手里时而舒展，时而对折。
看着折起来，面积只剩一半的一百元，她似乎又想到什么，目光轻轻扫向蒙面少女，又迅速收回。欲言又止，低头敛目，眼睛乱转。
店长正是含苞绽放、闺香自品的年纪。一举一动充满少女十足的活力。被她视线那么一扫，别说是路边家雀，怕是万年冰山，都会忍不住为少女倾心。
面对这般等级的小狐狸，蒙面少女却是个例外。她是个仙人掌，浑身带刺，对魅惑拥有极强抗性，心里只剩下剑，容不得别的东西。也是奇怪，一个剑痴，一个财迷，两个不解风情的人居然聚在一起。
可若是解了风情，她们或许也不会有如今的缘分——一个掏钱，一个讨钱的缘分。
“还想要我手里的五十么？”蒙面少女看穿她表情的深意后，无奈地道：“钱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那当然！钱在我这儿可是能买命的。”
蒙面少女扶额，没有说话。
她太了解店长了，但还是问了一个傻问题。只要携带有足够多的钱，面前的少女，就是无敌。没有双引号的无敌。她可以通过一种咒语。把钱转化成指定的东西，而她最喜欢转化的……就是“生命。”
这个少女为了搞钱，炸过自动取款机抢过地下赌场的钱币。有一次炸机的时候姿势不对炸歪了，一身伤，爬着进了现金仓。十分钟后就生龙活虎地出来了，看上去精神饱满，就像刚刚起床。
“好吧，给你，你这视钱如命的小财迷。”蒙面少女把五十元丢在她身上，后者捂着被命中的地方，是左肩往下一点点略带凸起的位置，满脸红晕，喘着粗气。
“今晚就住你这儿了。”蒙面少女摘下面具，看着少女捂着钱，一副饿狼吃饱的模样，无奈道：“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敛财的态度就太夸张了，况且拿到钱也没必要做出这么奇怪的举动吧，你炸机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兴奋。”
“我又不是君子啊。”店长笑着说，“况且炸机取钱对我而说如探囊取物，没有难度。从你这拿到钱，相识那么久这是头筹，庆祝一下怎么啦？对了，好久没有一起睡了，我床很大的，要一起睡吗？不收费，还能免费提供香香软软的抱枕服务……”
“不要。帮我开一下热水器，洗澡呢。”
“没问题，其实我还可以帮你涂后背……这个收费！”
浴室前的少女把脱下的衣服叠得整齐，抱在胸前，遮住勉强算得上青涩的曲线，白了财迷一眼。
“想的美。”
她关上门，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流水声。
“小气。”店长数着手里的钱币，把它们按在心口，摇头晃脑。看到一个通着水管的机器，心头一动，按下一个按钮，大声喊道：“那我先换衣服帮你暖被窝啦！”
浴室里哗哗的水流声停了，其内传来少女咬牙切齿地声音：“我剑呢？剑来！”
在一阵嬉笑声中，便利店的营业结束了，黄色的灯光也歇息了。一根树枝上，两只黄色蝴蝶并拢翅膀，静静栖息，其中一只想要悄悄靠近，被同伴一翅膀蹬开。
换算到人身上，就是……剑客少女的腿真的好长啊！不过没有抱着捏一捏，有点遗憾捏。
她揣着遗憾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手机，看到一封短信。
半夜三更谁发的？别是理财和办信用卡的广告的，不然给你自动取款机炸咯。
少女嘟着嘴仔细阅读一遍过后，露出了财迷的笑容。
蝴蝶的头顶，夜景很美。
穿着丝绸睡衣的少女轻轻叹息，拉下卧室的窗帘。借助灰白色的灯光，看向手中的白色名片。
名片主人的话还历历在目：“我是一个催眠师，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你的问题，或者解决你。不过我愿意帮你。”
她对自己很有自信，但夜夜不喜欢她。那个女人和她八字不合，假如她是水瓶座，那个女人一定是属鱼的，钻瓶子里就是咔咔咔地跳，讨厌得很。
如果有更多选择就好了。四天后，那位长发飘着血味的吸血鬼小姐会再次找上她——那个长相酷似她儿时玩伴的吸血鬼小姐。
无论是声音，还是姿态，连左眼角落的那颗痣，都太像了。世界上真的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么？自从她失踪，已过去三年了。再次看到她的面容，却是作为血牙下的饮品，夜夜怎能不慌乱恍惚？
“我无比确定这就是她。但，如果我猜错了呢？”
灯“啪”的一声，被人关掉。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出一条缝隙，走廊外灯光摇曳，黄色的灯光钻出缝隙，打在少女肩膀的睡衣丝绸上。
“小女仆，今晚的夜宵我就不吃啦，之前和你说过的”夜夜转过身，映入眼帘的并非是女仆的黑白服装，而是魔幻的黑红色短裙。发梢微染银白的秀发，眼角那颗泪痣，在闪烁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看见那个人，她的唇角轻张，捋了耳边发丝，将名片捏成纸团，丢在一边。坐在床上，张开双臂，像孩子般笑道：“你来啦！我刚才还在想你，你是来看我的吗？”
来客站在门前，还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勾着头，低低的喘息着。呼吸沉重如饥困的野兽。走廊灯光剧烈地跳动着，年久失修的灯突然转变成耀眼的红色，光芒钻过缝隙，涂满了整个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如沾了血的檀香。
这气氛的怪异似乎从未干扰到床上的少女，她坐在那里，眼睛透过来客看向远方，轻轻诉说着历史。
“我们在树下玩耍，把干枯的树叶揉成碎片。还约定好了，要把秘密写成纸条，在树洞里面存放。你喜欢穿蓝色的裙子，光脚踩在雨后的水洼里。不过很怕洗澡，我和你一样……”
“能想起来吗？”
少女满怀期待的话语未能得到回应，她举起的手臂微微一沉，随后又扬了起来。
“没关系的……记忆这种事，会慢慢回来来的。”她站了起来，笑着说：“抱抱～”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刚洗过的发丝柔顺清香，唇角微笑，大大的眼睛里全是那个人的倒影，双臂张开，每个指尖都微微翘着。
有什么人能拒绝这个拥抱呢？拒绝这个真心真意的，充满善意的，少女的拥抱？
没人能拒绝，除非是非“人”。
少女的动作没得到回应，她打开的双臂缓缓地降落了，缩至胸前，双手叠在一起。
“为什么低着头……为什么不说话……”
夜夜穿上毛茸茸的猫猫头拖鞋，轻轻地踏了一步，继续向前时，她的脚步迟疑了。生物的本能使她感到了异样与害怕，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失去前进的勇气。她向前半步，步伐轻巧，可脚尖没有踩在地上。
她被扑倒了，在那眩晕感和痛觉袭来的前一秒，门口的少女抬起了头，脸庞遮在灯光下的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清晰——那双疯狂的，贪婪的，刺眼的深红眼睛！刺进了夜夜的心，就像一根扎在眼底钉子一样，挥之不去，总是忍不住地想起！
丝绸睡衣被撕开了，少女的尖牙咬在了肩膀之上，身体中的血液被抽走，氧气运输的平衡被打破，夜夜感到呼吸困难，眼睛朦胧，思考也不再轻易……
吸血少女的唇离开夜夜的肩膀，夜夜喘着气，她很想发问，为什么不按照说好的日期来，而是在同一天“进食”两次，可她没有力气，只能看着她的红唇含住自己另一个肩膀。
她的鼻子，她的手指，她纤细的小腿，都被轻轻含住，咬破，吸血。忽然地，夜夜有一种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杯装满红色液体的饮料，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是饮用液体的人，拿着吸管不断搅动，只为了把最后一滴液体饮尽。
“稚瞳……”夜夜轻轻喊着她的名字，记忆中的名字。
“我好冷啊，稚瞳。”
首先是双脚，然后是手臂，最后头脑都冷了。这感觉迅速被消散了，身体漂浮起来，夜夜低头，看见吸足血液的少女舔着嘴唇，看见自己的身体被随手丢开，就像被丢弃的一片纸屑。
她的视线投向窗边的树，夏末的枫叶红了一些，窸窸窣窣地落下，盖在四脚朝天的鸣蝉身上，遮住它微弱的喊声。
她看见蜜蜂停在花瓣上，一动不动，随着花瓣枯萎而掉落；看见风云变幻，大雁挥动翅膀，羽毛洒落，急促的叫声戛然而止，身体如石头一样笔直坠落，落入深林。
她向着夜空飞去，夜色很美，此时它的美就要传递给她了，夜夜闭上眼睛，身体融入这片夜色。
可她又迅速地下坠了，听着噼里啪啦地算盘声，坠入自己的身体。痛感、寒冷和恐惧一起袭来，夜夜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还活着。
爬上床，夜夜用被子裹住自己，听着胸腔中的跳动，抱着双臂，好害怕啊。她害怕自己一开始就错了，吸血鬼根本就不是稚瞳。更怕自己错上加错，把稚瞳彻底得认成吸血鬼。
可害怕又怎样呢？到头来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面对吸血鬼，就像兔子和老虎一样的差距。怕着怕着，思维疲惫的暂停了，她暂时忘记了恐惧，沉沉地睡着了。
一个地方偏僻的便利店，一个小房间，一盏小灯被一个睡眼朦胧的少女熄灭。
“十二点多了还不睡，熬自己玩儿呢？”少女说。
“一个客户发来的紧急委托，出手很阔绰，可能知道我的‘换算’能力。”
“知道你能力？要不要紧？”
“没关系啦，反正只是给某个叫做‘阿黎’什么的女孩祈福，让她好好活着。而且，就算有谁知道我的身份，现在拥有众多金钱的我怕这个？”店长得意地叉腰，“任务完成，我要睡觉！陪我一起吧米居～”
“你睡觉老实点，我明天早上还要回侦探社。”
“放心，这次我会等你睡得跟居一样沉再靠近的。”
“那就不要同床睡了。”
次日，清晨。
白色衣服的少女和一个黑衣女性并肩而行，走到路中一颗高壮的大树下，天空正下起雨，黑衣女性撑开白色的伞，伞盖遮住少女娇小的身躯。
少女蹲下，再站起时，耳边插着一枚叶片，她转过身，向黑衣女性询问：“好看吗？”
黑夜女士觉得把叶子戴在头上的举动幼稚极了，可她只是个保镖，不应该说雇主的坏话。而且，这位需要自己保护的少女，眼泪流满了双颊。使人不忍用任何方法去伤害她，即使只是一句话。
“人是很健忘的生物……你曾经对我说，你已经不记得自己七天前做过什么了，记忆需要不断巩固。我那时不懂，因为每星期的日程都是不变的。现在我懂了，但我好像要……忘记你了。”
“上周的行动可以用今天来记住。可你的声音，我怎么才能听得清楚？你的面容，如何才能阻止记忆变得模糊……”
“原来我一直不敢承认啊，原来现实中的你已经消失了啊……再也没有再见的机会。我所追逐和挽留的，仅仅是你留下的幻影罢了。”
夜夜摸向自己的肩膀，不只是咬痕，她全身上下装满了伤，装满了名为“回忆”的伤。
“她不是你，仅仅是有些像你，不是，也不可能是过去的你、现在的你、未来的你。所以，对不起……我竟然把她误认作你，稚瞳。”
她摘下发间的树叶，把它举起，一阵风吹来，吹走了叶。
“再见啦。”少女流着眼泪笑道。
她转过身，黑衣女士递给少女一个拨好号的电话，少女按下拨出键，电话嘟嘟嘟地响着。
终于有了人的声音：“你想好了？”
“我是夜影灯，上次见过面的。”夜夜深吸口气，“催眠师小姐，我需要你的帮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