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日记本,
入眠与醒来的时间里,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每一晚,当明月高悬,我们同羔羊般进入那深邃的黑暗里,这漫长神圣的寂静中,这只有我们心跳充斥的时光里,究竟发生着怎样的事件,我们却不得而知。当我们醒来之时,我们还是同一只小马吗?还是说前一晚将自己放于床上的生命已然不再,清晨爬起来的不过是一个复写纸印出的复制品?不过以将眠灵魂中最后的思维作它模糊的蓝图,构筑起一个脆弱的躯壳,再让这一奇异的生物去继续追求我们的夙愿、志向、希望,直到生命最后苦难的终点?
那么,梦又应被称为什么呢?它们是悔恨的表现吗?是我们的羁绊在恐惧的微火煎煮之下的产物吗?我们做梦,是因为我们害怕失去,害怕我们的意志与希求在那毫无颜色的一瞬间支离破碎吗?
从前我是这样想的,黑夜的降临在我的眼中就是那名为死亡的女士临近,梦境是她微弱反复的耳语——如同飞蛾向着火苗背后不存在的目标飞去,结束自己一事无成的一生,翻在桌上时,青灰色翅膀的那最后一下颤抖。对一只正常的小马,当她要去孤独地面对这个即将遗忘自己的世界,面对里面那涌动的黑暗之时,梦境于她来说不过一首刺耳的序曲,通向那充满尖叫的交响罢了。
而那一次,以一个疯子的思考,我才于偶然间顿悟:梦就像歌。小马们常常会忘记这首歌的名字。同样,连作曲者的名字也不会记得。醒与眠之间那难以逾越的鸿沟之间无法失去的是旋律,如同母亲温柔地舔舐初生幼驹一般,在我们耳边跳动的那不可名状的调子。再次睁开眼睛面对崭新一天的金色晨曦之时,驱动着我们继续前行的东西不止是躯体。还有这不一样的旋律,为我们的心跳打起拍子,让我们接受这神圣的恩赐,同死者的苏生,再次爬出床的坟墓。
生命是一种不可能的东西,每一次转折充满荒芜,黑暗与恐怖。但在夜晚寒冷的虚空里——在那死亡的黑暗中——一个不知名的作曲者为我们的心注入一缕旋律,如同园丁在呆滞的土地里种下一颗种子。这种子就要在我们的梦里生长,长成一曲交响,甚至成为一队没有演奏者的管弦乐团。就在这生命的交响里,我们于虚无中绽放,进而让我们的追寻与成长能够成为生命本身——成为不可能。那时我们便会回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作曲者,才发现这马从来都是自己。
我爱做梦。这么说我是疯子吗?
此言差矣,梦让我如获新生。
* * *
那是夏至日庆典的夜晚。小马镇上下,一片欢腾。小马们聚集在一簇簇篝火旁,看火苗在深红的落日下闪烁如琥珀色羽毛。空气中洋溢着笑声,飘扬着音乐的熙攘与低语,小马镇的居民们等待着这一年一度,充满暖暖情谊的不眠之夜。今年塞拉斯蒂娅公主去的是巴尔的摩,但小马镇对早上的日出,对为她们带来每日晨光之公主的满腔热情丝毫不减。
热情洋溢的时节里,有这么一只小马却不那么开心。这只陆马远离了马群的喧嚣,独坐在一簇篝火旁,带着郁郁寡欢的神情疲惫地盯着眼前的火焰,橙色的身体与土棕的鬃毛打着压抑的阴影。远处欢愉的音乐似乎碰不到他的耳朵,只从他低垂的肩膀旁流过。小马镇的天穹在长日将尽之时渐渐变成紫色,于这夏日的欢愉里,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这时,面前噼啪作响的火堆后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焦糖老哥!你咋啦?”
焦糖一惊,抬起头,又松了一口气,立刻露出一个老练的微笑。笑得同他的名字一样甜,也一样脆弱,“你们好,雷纹……盛绽。你们俩干什么呢?”
面前的天马情侣慢慢走到篝火旁边,“哥,我们还想问你呢!”雷纹说道,“咱们那群马都在礼堂那边转悠,一起逛逛呗?”
“据说镇长的干儿子要从云中城那边过来,那可是闪电天马呢!”盛绽笑着补充道,一旁的火光照着她的雀斑,“说是月出放烟火之前要给我们表演飞行特技!”
“唔……有意思,”焦糖的微笑出现了裂痕,但他依然笑着,“不过你看,我跟你们一群这么牛的天马混,这不是煞了风景嘛。算了吧。”
“胡说!”盛绽有点不高兴,“焦糖你怎么这么说呢?咱们谁不喜欢和你一起啊?”
“就是啊,而且……”雷纹挤挤眼睛,“风哨子也在那边——”
“嘘——!”盛绽乳白的翅膀轻拍了一下雷纹的胸口,“雷雷!我们之前说什么来着……?”
“哎哟!糟了!我刚刚嘴一快就——”
焦糖看着两马清清嗓子,“你俩要做今晚的夏至之魂,对吧?”
两天马看向他,害羞地笑笑,脸颊不约而同地红起来,蹄子不安地刨着地。
“这个,对……”
“就是我们第二次做夏至之魂吧。”
“毕竟也没得选……”
“那天连理节过后大家都在谈论我们,所以嘛……”
“诶……哈哈哈……没什么关系吧?”
焦糖又一次真诚地微笑起来,“大家应该很高兴吧,我也替你们开心。你们夏至日庆典就好好过,去创造点几十年后都忘不了的回忆。至于我嘛……我就在这歇会好了。这一年下来挺不容易的,也就现在我能……能坐着想点事情……懂我的意思吧?”
“想不一定要光靠自己想,不是吗?”盛绽的举止里不住地流露出同情,“今晚是大日子,焦糖。你的朋友们都在这儿。其实风儿那天还说她——啊,唔……”她内疚地咬住下嘴唇,看向雷纹。
雷纹笑笑,推推她,最后一次朝焦糖的方向看去,“老哥,真不来了?”
“夏至之魂们,去吧。”焦糖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他闭上眼,孤独的耳朵听起远处柔和的夜曲,放松下来,“一起去拥抱你们的日出就好。不用操心我的事情。”
两天马有些难过,慢慢地从他身旁离开,渐行渐远的蹄声消失在篝火噼啪作响的余焰里。朋友们走回记忆里了,他叹口气,睁开眼用蹄子在篝火面前的地上画起横向的八字,像是一个为自己而绘的无穷。
夜曲就在那一刻停了。“像梦,不是吗?”
焦糖尴尬地眨眼,他抬起头四处张望,直到最后终于看见了我。“嗯?……你说什么像梦?”他问道。
“活着。活着像梦。”我站在他身后几米开外,身子靠在路旁的木制街灯上,七弦琴漂浮在胸前。我伸出蹄子退下我石灰色的兜帽,“日出日落,马醒马眠,生活就像用最漆黑的幕布搭起的舞台剧。”我温和地微笑,魔法又拨动起自己的琴弦。乐声是我们的交流,而话语不过是伴奏,“而你,像是舞台上一个失去动力的演员。我能知道怎么了吗?”
“多谢你关心,不过我就是在这里歇着想点事情。”他说,“当然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你……你还是可以继续弹你的曲子。很好听。”
“唔……那好。”我温柔地笑,继续用魔法轻轻拨动身前的琴弦,“弹就弹吧。”
但旋律继续之下,焦糖却没有放松下来。他不安地晃动着,四肢颤动如面前火光里飞散的火星。终于,他开口了,“我朋友不懂。”
“嗯?”我继续漫不经心地弹着,“什么?”
“我朋友,刚刚那两只天马。他们不懂的。”
“丢下你高高兴兴地跑了的那俩?怪不得他们,今晚是庆祝的日子呢,不是吗?”
“是啊……”
“那你不去和他们一起开心,是有什么事吧?”
“诶,没啥大事。”焦糖说。
“也好,那我就继续弹曲子好了。”我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咬咬牙,发出两声鼻息之后,嘟哝起来,“原来我是很喜欢这一年一度的日子。可今年没那么容易了……”我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小马,但他还是选择将一切告诉了我。他面庞那憔悴的轮廓里透露出想要倾诉的渴望,一开始我问他的原因也便是如此,“现在,夏至日庆典只是让我想起多少日子都不在了……”他颤抖着叹口气,视线回到面前跳动的火焰,“……到最后来还是没得到什么,我究竟图个啥啊?”
“这样啊。”我奏出的旋律同他的声音一般忧郁,“原来是某马睡不着觉了——更别说做梦。”
他苦笑,接着眯起眼瞪着我,“你不是本地马,对吧?”
“放心。我不会说什么让你朋友们记得住的话的——想问的是这个吧?”
“诶,我不是那意思,”话虽如此,但心里怎么想却不是他声音里的犹豫藏得住的,“我就是觉得……现在是夏至日庆典了,小马们都应该回家团圆——”他咽口口水,补充道,“都该和自己爱的马在一起了。”
“我……我离家里比较远,”我的声音有些冷,但很快又暖暖地微笑起来,欢快地弹起自己的七弦琴,“不过要说我爱的马?说什么都不可能离开她的。好先生,你呢?”
“我……”焦糖的表情似有一把刀子在他体内游走,“难说。”
“寻找另一半夏至之魂,不是很简单吗?会有什么难的事情呢?”我笑着问道,跟着七弦琴的旋律哼唱一段,又继续说,“这是个和时间本身一样古老的传统。塞拉斯蒂娅第一次升起马国的太阳时,她见到了三对小马:独角兽,陆马与天马的祖先。她以夏至之魂为他们的名字,以自己的光辉祝福他们,让他们构筑起这充满爱与荣耀的世界。时至今日,每一只小马依旧都有自己珍惜之马。我相信你也一样。”
“嗯…对…”焦糖嘟哝着,“我想我就是害怕吧。”
“谁不害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