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她疯掉的还不是这个。她脑内最后一根游丝般脆弱的理智还未挣断。她缓慢地穿过小镇,向小镇图书馆走去,心同自己的脚步一样沉重。那里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小马,那带她来到这座小镇上的小马。也只有这小马可以破开这诅咒的阴云,将她解救出来。当她看见门开,看见自己挚友的脸庞之时,她高兴地吸了口气——可惜,那便是她最后一口高兴的气息了。因为其他小马一样,在她朋友的脸上同样是那茫然的表情。同整个小镇一样的表情。
“失去朋友的爱,便是没有葬礼的死亡。浩瀚天穹在永世中消逝,即使它们也成了一文不值之物。怎能有生灵能承受如此命运呢?就这样成为一座没有海洋的孤岛,四周只有名为冷漠的黑暗环绕。小马们生来便不孤独,本性使我们向往对方的温暖,在冥冥之中相互吸引,如水一般希求相互融合。宇宙无垠的虚空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在这中心里有我们紧紧挤在一起,向那渴望吞噬我们的虚无,向比严冬夜晚更冷的黑暗反抗着。因为我们明白温暖的感觉;明白幸福的感觉;明白在一起的感觉。这些黑暗是不懂的。
“疯小马的心死了。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死亡还有很多很多。她的噩梦如一间漆黑厚重的牢笼,充满着死亡。每和小马说一次话,甚至光是出现在她们附近,疯小马便要死去一次。被遗忘已足够可怕,还要被同样的小马们一次次地忽略更是让马无法承受。她行尸走肉一般在街上游荡着,走在这一遍遍醒来,却依然永无止境的噩梦里,无助地扩展思维的长度,寻求自己的出路。
“从无尽的梦里要怎么醒来?活不活着已经不重要了。她要向自己的梦发起反攻,向这以痛苦为名的化妆舞会反攻。痛苦与孤独很快就要停止了。她已准备好呼出永远沉睡之前的最后一口呼吸,要踏入那比漆黑更黑的夜里了。她怕,但她又明白,倘若一只小马的灵魂已经失去了看东西的能力,那思维是否继续运转又有什么区别?
“一天即将结束,夏至日庆典来了又走。节日装饰已经被收起。现在已经到了傍晚,居民们准备睡觉了。她也准备要睡了。
“就在那一刹那,地上收拾器械的两只小马之一抬起头,看见疯小马正站在市政厅四楼的窗户边缘。他吓得吸了口气,海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恐慌。一整天来疯小马殚精竭虑想要看见的表情,可惜,现在已经晚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一面挥着蹄子,一面朝自己的同伴叫道,
“‘塞拉斯蒂娅在上!快去找个天马来——随便哪个会飞的都行!’他的同伴赶忙朝远处跑去,而他小跑到市政厅下面,抬头看着她,‘女士,我不知道您遇到了什么事,我也装不出知道的样子,但请您冷静一下!肯定不是非要这样解决的,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但疯小马早已听不进道理了。若是她的眼泪还不明显,那还有她蓬乱的鬃毛,溅着泥点的身体,她的一切都在告诉下面的雄驹自己什么都听不进去。‘住口!不要再说了!’她尖叫着,‘你说的话没有意义!什么都没有!你连记都不会记得我!我已经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我早就该死掉了!’
“‘不对!不许这么说!谁都不该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远处地上的雄驹朝她伸出一只蹄子,‘我保证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往后退吧,让我们和你说说话就好!’
“‘你什么都保证不了!一会儿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抽噎着,尽力控制自己凌乱的呼吸。她的灵魂已经在窗边摇摇欲坠,似乎要将身体也一起拉下去。今晚镇里的小马们入睡之时,没有谁会记得她曾经和自己蹄下的地面接触过。她恨不得想早点试试了,‘这个镇子对我不过是个牢笼而已!其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那个……’下面的陆马伸出一只蹄子,即使身子和上面的她一样颤抖,他的话语依然柔和,让马听了安心,‘就算日子真的和你说的那样糟糕,这样子也解决不了什么!你跳下来也改变不了什么的!要相信自己,往后退吧!你的日子还很长呢,不要就这么走了!’
“终于,疯小马受够了,‘为什么?!’她愤怒地朝下面吼道,‘为什么我就不能跳?!就这样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噩梦又怎么了?!’
“他向上望着她。可这回她看见的却是一个不一样的雄驹。或者说——她第一次真正见到了他,就如同无数村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他们忘了她,但这一次,她却忘不了,因为她明白只有自己才是那记忆的载体。她终于发现,那一直存在,但直到这一刻才终于在这天地之间回响起来的一件事:自己一直都能记住。传递他的话语的,或许是他耷拉的耳朵,或许是他嘴唇脆弱的形状,或许是他海蓝色眼里闪烁的光泽。疯小马心里那同理智一同死掉的东西醒了,像一只小小的雌驹,在轻柔旋律刺激耳内的微痒之中醒来,在一曲同时间一样古老的合唱中拥抱那金色的黎明:
因为你这么特别,这么珍贵,这个世界少了你可怎么办啊!
“疯小马安静了。她看着下面的陆马。他不过是个陌生马,不曾认识她,很快也不会再认识她,但即使这样的他依然唤起了她最深处那依然温暖的地方,那即使她也没发现的地方。不过几秒之间他便可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让她从此消失……亦或是重生。珍贵的马是他,因为不一会儿,这一刻的他就要消失,然后不过成为疯小马脑子里烙下的一个影子。
“也就是那时,疯小马才意识到绝望之下的自己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家伙。一次又一次死掉的不是她,而是她周围的这些小马们——这些如此美好的小马们。每一次遗忘,就是他们的一次死亡。本可以记住一切划过自己马生轨迹之物的小马们,就这样因为疯小马的出现,而被记忆截断了过去的那个自己。
“这个小马们不断陷入迷茫的小镇要死了。就因为她,一只被诅咒的小马,这般突兀地四处穿梭,将自己的瘟疫强加于他们身上。明明如此之多温和亲切的笑脸,就要埋葬到时光里,随着歌声飘散了。在一声声心跳中,她心里的旋律清晰起来,她的心脏将不止为自己跳动,更要为了下面的那只雄驹,要为了那句比重力拉拽躯体更加迅速,马上要被世界遗忘的话,继续跳动下去。这些小马的笑脸,都要在她的身上保存下来,永远那么快乐美好,直到时间的尽头。这是一件只有一只疯小马才能做到的事情,疯到可以在噩梦里快乐地生活,在黑白照片里找到其中的色彩。她是大家记忆的承担者。
“顿悟中这如日出般温暖的光芒还没来得及温暖到她,一阵深寒已从她体内涌起。她明白,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又消失了。下面的雄驹同襁褓中刚醒的婴孩一般眨眨眼睛。他们的梦醒了,眼泪消失了,看见上面一只小马正盯着自己。无数天来的第一次,她笑了,接着从窗口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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