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七弦琴哀悼着一天的终结。虽然曲调依旧悲伤,但为旋律缀着边的还有一丝幸福的气息,同我温柔的微笑一般。我站在焦糖对面,在这紫色夜幕低垂之下为我的故事做起最后的收尾。
“那一天并不是疯小马诅咒的终结。那不过是开始而已。但随着这开始出生的,还有一股深邃质朴的暖流,支撑她度过即将到来的一个又一个寒冷的月。疯狂便是她的动力,只有疯,她才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在这疯子的梦里生活下去,唱着被遗忘的歌谣,做着被遗忘的表演者,同时期待有一天,小马们能发现她演出的意义。因为如你所见,记忆不过是已逝之物,不过毫无味道的影子。只有乐曲方能成为小马们心弦震动的承担,像一曲旋律将我们从漆黑的梦里唤醒,像一首颂歌抚平过去的死亡与创伤。这些都是疯小马从那雄驹那里学到的。在一次简简单单的死亡里,他告诉她,不论她的诅咒多么阴暗,她依然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责任,把握住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好好活着。我们唯一能控制的梦就是生活,只有我们寻遍每一个角落,找到它的每一丝色彩,将它变成一首美丽的歌之后,我们的梦才能结束。”
我的音乐结束了。空气中突如其来的安静挤得焦糖猛出了一口气。他看着我,好似身旁的火光在这一刻都暗淡了一般。
“这个故事真美,“他嘟哝着,”这么悲伤,却…却…”
“幸福与悲伤本就是一体的,”我的微笑同我说出的话一样温柔,“现在我们就在这里,依然健康,快乐,幸福。但这一切如同记忆一样终将消逝,能听我的歌的也只剩下虚无……爱情与失去本就存在于世界上,但接受之时的心境是绝望还是愉悦,却是取决于我们的。我选择后者,因为这样,至少失去还能是一件安详宁静的事情,至少我依旧可以感受自己存在的温暖。若以恐惧为砖,悔恨为戒,世间的日子一不小心就会筑成监牢。不必总是追求未来的万无一失。我们完全可以这样坐在这里,享受眼前跃动的篝火。我们承担得起。而且呀——嘿嘿,光是自己享受可还不够哦。”
焦糖咽口口水,湛蓝的眼睛闪着光,“风哨子爱我,我也想爱她。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我……又要怎么去爱她呢?”
“那就把你自己给她,”我又拨动起自己的七弦琴,好让故事里的旋律再次触及他的耳畔,“你还可以奉献出你自己,然后活着——和她一起活下去,让她和你不必就这样化成一段记忆。不论接下来的日子多么惨淡,你们还可以一起拥抱日出。因为你们承受得起,因为如此珍贵的马儿你错过不起。”
他笑了,痛苦地笑了。眼睛的边缘被什么东西点亮。是梦里那个苍白,明亮的球状物。纠缠着我已经整整一年了。我勉强压制住穿过身体的一阵寒战,听着焦糖说的下一句话:“后来那个疯小马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了吗?”
我咽口口水,“没有。一直没有,”我说道,“但她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有了其他小马没有的机会,歌颂已经被自己遗忘的点点滴滴的机会。只是……”我深呼吸一口,看了一眼身旁的篝火,“她很想见他。让她放弃自己思维里的一切也行,她只想再找到之前那个教给她一切的雄驹,然后……”我慢慢抬起头,凝视着他海蓝色的瞳孔,我的声音消失在身体表面蜿蜒而下的一层层寒气里,“然后向他说声谢谢。告诉他自己从没放弃做梦;告诉他自己会永永远远记住他。”
火星噼啪飞散,如同焦糖眼里转瞬即逝的闪烁。他眨眨眼,发现夜晚已经到来,而他还是孤身一马。他朝周围看去,视线所及之处,那浓稠的黑暗越来越近,包围住他的视野。他不敢再看了,将注意力转移到听觉上。一段优美的乐曲牵引着他的耳朵,如黎明的光辉牵起一只幼驹下床——那是一只雌驹说话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几米之外的另一处篝火。
焦糖一下子蹦了起来,着了魔似的跑去。
篝火旁,一只金鬃蓝翼的雌驹正和朋友说说笑笑。她的笑声如铃铛般清脆,清脆得差点让焦糖昏倒在那天籁之音里。他站在她身后,鼓起勇气清清嗓子,嘟哝道,“风儿?”
风哨子转过头,翅膀微微一抖,棕色的眼睛闪着光,“焦糖!我……”她有些喘不上气,顿了顿,接着说,“我以为你说自己今年不庆祝了……”
“我是说过,可我刚刚……”他想接着说,声音却小了下去,只是困惑地站在那,似乎正在从火苗中寻找自己跑到她面前的原因。慢慢地,他的耳朵抽动了一下,因为他又一次听见了那永恒的旋律,感受到它正微微托起他上扬的嘴角,“我刚刚在听音乐,很好听,很美的音乐。”他笑着,继续凝视着她的样子,“但我觉得还不够好。因为我还想你和我一起听。”
她金色的尾巴在空中摆动两下,看着他温柔地微笑着,“亲爱的……”眼睛一瞬间的湿润之下,她的笑容是那么脆弱。朋友们知趣地悄悄站开,为焦糖和她腾出空间——像是现在他俩要拿篝火前的这一方土地做他们的舞池。“我也想你。”
“风儿,我……那个……”焦糖咬着自己的嘴唇,在她天使般的注视下又颤抖起来,“我就是在想……如果你这个夏至日没什么事的话,能不能——”
“焦糖,我答应你。”她开心的笑着,洁白的牙齿如头顶皎月般闪烁着光辉,“就让我和你一起成为今晚的夏至之魂吧。”
焦糖眨眨眼。他的视线穿过跳动的篝火,落在雷纹和盛绽微笑的脸上。他笑着低下头,凑到风哨子面前,“你是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的?”
“唔……”她抬起头,蹭一蹭他,耳语道,“那你是想说我错了?”
他猛吸一口气,蹭回去,声音同一只小幼驹般,“不敢。”说完抽抽鼻子。
风哨子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焦糖?怎么了?……你没事吧?”
附近的火光在他湿润的眼睛上闪烁着。很快他脸上的笑容掐断了自己的悲伤,说道,“没事。我就是高兴。高兴自己还活着,和你一起活着。风儿,你就像一个永无止境的美梦。这话很早以前就想告诉了。”
她也笑了,“那这不是告诉了吗。”
两马嘿嘿笑着,贴在对方身上,沉浸在庆典暖洋洋的气氛里。我站在自己篝火飞舞的余烬之后,躲在月光划出我与焦糖之间的距离之外,继续演奏着我的七弦琴。
直到现在,我也记不得音乐直到多久才终于结束。只知道旋律消失之时,我低下头,发现自己正将自己的乐器紧紧抱在胸前。我叹口气,不知是悲伤还是欣慰。乐器不过是旋律的开始。只有听众才能真正补完一曲的终结,即使这乐曲没有终点。
这一刻的宁静被一声巨响打破。焦糖,风哨子,一众小马都抬起头,看着被今夜第一抹焰火照亮的紫色夜空欢呼。小马镇成了金橙闪烁与虹色光火的海洋,街上的小马跳着舞——不论老少,不论男女。夏至之魂们在欢腾的气氛里彻夜无眠,直至次日她们的公主陛下带来世界的第一抹光辉,同她们欣喜的心一同闪耀。
庆典之中,碌碌的小马们没有注意到一只从中穿过的小马,一只篝火的红光点不亮的小马,一只焰火照不出影子的小马。
跑出镇中的半路上,我停下来,朝身后看去。有那么一瞬我看见——似乎看见——一串脚印在我身后惨白的月光之下,以诡异的速度一个个消失的样子。在这梦一般的景色里,我做出一个疯小马该做的事情。
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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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在意之事仅仅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印记,那我最多留下的,不过一方坟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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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小马
第二幕:疯子的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