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日记本,
是什么造就了小马?是她的梦想吗?是她的思想与志向吗?是她离世之前希望达成的目标吗?还是说是她的恐惧与担忧,她生命里害怕的种种?
以前住在坎特拉皇城,住在家人身边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我知道自己会从事怎样的工作,会嫁给什么样的雄驹。我甚至知道自己希望生个什么样的孩子。如果有谁问我“是什么造就了小马?”,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我所有天赋的总和。”
还有家的时候要相信这些东西是很容易的。可当我来到小马镇,当我被无情地丢进这永夜之中时,一切都不一样了。像一场大火,就这样将我曾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烧毁了。
突然无家可归这种事情是谁都无法做好准备的。一只小马所有天赋的总和给不了她吃的,给不了她住的,也给不了她一个温暖的怀抱,给不了她一个走投无路之际的投身之处。不论学了多少年的作曲,多少年的哲学,在大街上寻找食物的日复一日里,在废弃的房屋里寻找栖身之所的无数夜晚里,这些东西一点用处都派不上。有那么几次我都差点于绝望之中放弃了。正常的小马都只能在绝望中放弃。
但很快我又发现,如此幸事确实是谁都无法做好准备的,而我有这个福气。如果造就了小马的是她的家的话,那么就是小马镇无数比我更加慷慨而更加坚强的小马们造就了我。小马镇的无数居民们可能永远无法铭记我为他们咏唱的歌谣,不过这完全不是我曾认为地那样悲剧。因为构筑我歌谣的一砖一瓦早已存在于他们的心与口中,因为有他们这样善良的马儿,将生活的基石与我分享,让没有家的我在这里无根而固。
* * *
听见她的蹄声,我的颤抖停止了。只能是她。房前通往她果园的这条土路只有她会走。仲夏的暴雨声里,我听见她细碎的蹄声踏上我家小屋的门廊口。
我在面前的纸上最后写下几笔,完成了《夜之悲歌》的谱子,抬起头。面前砖砌壁炉里的火光已经渐渐暗淡下来,呈现出暗沉的红色。专注于工作的我几乎没感觉到那隐形的寒冷。雨点依然劈劈啪啪打在房顶的木瓦上,她的声音也依然在门廊口徘徊。与其说担心她,我更多是觉得好奇,于是理一理自己的外套,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
阿杰身子一震,嘴巴张开,转过头看着门口。很少能见到她被吓到的样子……更别说全身湿透的时候。可怜的雌驹站在我的门廊口,金黄鬃毛下一张点着雀斑的脸略微红了。
“你好。”我温和地微笑,用魔法扶着门,“这种天气出来散步有点不合适吧?”
“啊,不好意思。”阿杰有些不安,嘟哝道。她身后的世界如同瀑布一般,小屋旁蜿蜒而过的土路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条暗棕色的泥河,下午灿烂的日光也消失了,只剩下森林上空阴惨惨的灰色。“这个天……确实是不太好。”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发现她的身子上用湿毛巾捆住了一个篮子,贴在她的肚皮上,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一般,“咱就是借你屋子门廊口歇个腿儿。这年头的天马下个雨都不说一下。”
我耸肩,“这雨我也没有料到。平常这个时候我本来也该在外面的,不过今天有点事情要做,就留在屋子里了。”我亲切地微笑起来,“说到屋子,我看你也需要换换环境了不是吗?”
“唉,没啥的!”苹果杰克摇摇头,指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这个肯定……肯定没一会儿就放晴了,你甭操心咱,不会打扰你的,咱真的不是——”
“谁会把你这样的马儿晾在外面淋雨呢?”我往回退了几步,朝小屋内示意,“快进来吧。里面有个壁炉,咱们给你暖暖身子。”
“这个……”苹果杰克咬着下嘴唇,看看我,看看雨,看看她的篮子,又看着我,“真的不麻烦你吗?”
我坏笑着,“快点吧,落汤鸡,再不进来我可改主意了~”
“那-那好……”她抖一抖依然绑着毛巾的身子,低着头走进屋内,“呼~这地方咱咋就不记得呢。奇怪了——本来咱是每天都要走这里过的。附近原来不是有个废谷仓吗?”
“也许吧。”我微笑着关上门,挡住外面潮湿的寒冷,“其实我也没来镇上多久。”
“那可是要欢迎一下。”阿杰说道。我拉起地板上的一个水桶滑到她身边,她会意,摘下帽子,在金属容器上方拧起自己长长的金色鬃毛,“不过这间屋子咱还是觉得像昨晚刚冒出来的。”
“唔,不完全是啦,”我走到壁炉面前,从一旁的金属架上悬浮起三大块木头,“不过你没注意到也怪不得你。”几块木头被扔进烟囱下方,很快明亮的火光又一次温暖起整间小屋,不过这一次暖和的就不只我一马了,“我这小马吧……不太容易被别的小马注意到。估计我的房子也染上同样的毛病了。”
“咱瞅见你在后边那个小木屋和这块之间种的树了。”她说到一半,愣了愣,翻个白眼,自顾自地笑起来,“瞧咱,苹果树咱真是见一棵忘不了一棵。”
“谁能怪你呢?”
“那些树是嫁过芽儿的。你自己种的?“
“唔……”我穿过房间,绕过床,打开一个装满干毛巾的木箱子,“对,不过有小马帮了我一把。”
“路那头咱家那地方,有一整个果园都种的这样子的树。”
“那我们算是邻居了!”我朝她笑着。
“嗯!算是咯。现在咱有点后悔之前没有早些打个招呼。瞧咱这出息……”她的视线移到墙上,声音小下去,“嚯……这个有看头。”
“嗯?”我跑回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她正看着墙上各种各样的乐器。我俩处在各种长笛,吉他,七弦琴,编钟,小提琴,大提琴,单簧管等等的包围之中。火光闪烁里数量繁多的乐器在金属架的支撑下,挂在这间小屋的墙壁上。“啊,这个啊……我是个音乐家。”我哼唱两句,权当作我们四周森林一般管弦乐器的概括,“我不住在镇里面也是有理由的,平常演奏这些东西的时候,邻居们对我最好的态度恐怕是在我屁股上飞起一蹄子吧。”
“你算是写音乐的那种?”
“我追寻音乐。”
“咱……”阿杰的鬃毛终于被她拧干,她咬起嘴唇,“咱没明白你啥意思呢?”
“我也没弄懂。”我笑着把毛巾递给她,“等我追寻到我要找的东西说不定就懂了。不过到时候又是另一个谜吧。”她接过毛巾,而我转身去给壁炉里又添了点柴,“顺便,我叫天琴。天琴心弦。”
“苹果杰克。”她用初次见面的语调介绍自己。
永远都是“初次见面”,但每一次都让我如此入迷。当一只小马觉得她从未见过你时,她说话的声音里总是有一种音乐的气息。阿杰的声音是能让小提琴嫉妒得断掉几根弦的那种,总让我期待着以后还能再听见她的声音。这样的生活像一曲交响乐。
“咱这马平常不喜欢给别个添麻烦,真的。”她继续说道,“只要刚刚雨再下那么晚一点点,咱就啥事都没有了。”
“想知道你跑这么大老远的是干什么去了?”
“为了这个。”阿杰把毛巾披到自己脖子上,拆起篮子上湿透的包装,“塞拉斯蒂娅在上哟,千万别坏了——呼~”她长出一口气,在壁炉琥珀色的光线里从篮子里捧起一个小小的天角兽布偶。布偶还是干的,可能是这屋子里最干的东西了。她蹭蹭它,好像它是自己的孩子一般,“要是出了啥毛病咱可真要找个崖跳下去了。”
“有啥秘密就告诉我吧,阿杰小姐,我不会乱说的。”我傻笑着抛个媚眼。
“嗯?”她眨眨眼,皱起眉头,“诶!没什么!”她清清嗓子,将玩偶放回篮子里,“这是咱妹小苹花的东西。妈还在的时候给她的,后来没多久咱爹妈都走了……希望他们在上头过得还好。”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出口气,在壁炉的温暖中放松下来,“小苹花这会儿正遭着疹子。咱们家里头的娃儿到了她这个年纪都要遭一次。当初咱挨起的时候,那日子是真的不好过。所以咱希望她能高兴一点,就去镇里头把这个娃娃修了一下,但是回来的时候……就……“她指指小屋的墙壁,还有壁上依然回荡的雨声,“真是把咱给吓着了,要是小苹花的娃娃遭殃了那咱可咋办呢……所以之前才偷你门廊用一下。”
“阿杰,你什么都没有偷。”我平静地说,“我理解。但要我说,现在该担心的不是娃娃。来……”我从床上拉起一床羊毛毯,“要是害得苹果家的两个成员都生病了就不好了。”
“这哪儿成啊,天琴,咱——”
“别说话。”我把毯子盖到阿杰身上,把她往壁炉那边又推了推,“没什么使不得的,好好休息。你都被雨淋成这样了,这点忙我一定要帮。”
她颤抖着,深呼吸,接着慢慢融化在毯子和壁炉的温暖里,“唔……确实很舒服。”
我微笑,“可不是嘛。”
“让咱想起咱家农场那边的壁炉。”她将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一些,碧绿的眼睛随着火焰跳动着,“咱老爹修的。他跟咱说,家里头的炉子从苹果家的第一代来到这一块起,设计就一直是那个样子,一代一代传下来。想象得出来嘛?那么多户人家,用得全是一个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