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月前,我哭得一塌糊涂,独自躺在镇边缘一座废弃谷仓的角落里,蜷缩着,颤抖的蹄子掩着面。体内唯一比悲伤的剧痛还要强烈的感觉就是那一股股左冲右突的严寒,直冻到我的骨髓之内。数日来,这萦绕在我的周围的寒冷就是我的报应,随我走过小马镇的大街小巷。然而此时,在这废弃的谷仓里,在这尘土与干草的包围之中,寒冷的感觉反而讨喜,因为寒冷之下的颤抖里,眼泪似乎就要被抖掉,就要让我相信正在经历的这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过。
不均匀的呼吸里,我闻着四周的土味,和身下粗糙的地面融为一体,躲进不受铭记的角落中去。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时候,没怎么装东西的鞍袋就被我随蹄扔到了一边,现在正躺在另一边的角落里,贫瘠的阳光从屋顶的细缝里刺下来,如此暗淡,让马分不清地上哪里是我的七弦琴,哪里又是谷仓里的其他破烂。
又一声抽噎,又一阵颤抖。我的哀鸣从开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变了形,听起来完全像是另一只马的声音。要是我能把自己也忘了该多好。我这样想着。要是能忘掉这些讨厌的感觉,或许我的生活还能更轻松些吧,比如一只马漂泊在这座小镇上的感觉,比如暮光闪闪像看空气一样看着我的感觉,比如看着身下慢慢拉伸的高度,站在窗边摇摇欲坠的感觉……
我呜咽起来,把脸埋进自己的蹄子里,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试过逃走,往东边跑,就这样一路跑回坎特拉皇城去。但出了镇外还没一公里,一堵严寒凝成的墙挡住了我,直到我差点失去四肢的知觉。我跑回镇中,平息住混乱的自己,然后试着往西边跑,结果一样。在那隐形的暴风雪里,我只得退回到自己的囚笼。
让谁帮忙都没什么用。其实我连看都不想看她们。小马镇的居民总是那么高兴。自然她们本就如此,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恨她们。我恨的是我自己。看见她们美好的生活只能让我更加想起自己多么冷,多么饿,多么怕。一切的一切将我逼到了这里——让我躲起来。
我跑到镇西的边缘,这里的寒冷没有严重到无法承受,但又刺骨到能让我保持清醒。接着我在土路边找到一座废弃的农庄。我想整理自己的思绪,但很快发现根本不可能。承载思绪的灵魂已经碎了,如同自己蹄缝间滑落的一滴一滴眼泪一般,碎成几百块,散落在泥地上,再也捡不起来。
就算啥时候我真能再站起来,又有什么必要呢?那时我自己究竟又会是什么样子,又要面对怎样的命运,我不敢想。没有家不过是没有家,没有名字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完全可以住在全世界昂贵的豪宅里,再往自己的蹄子里揽下一百万间房子,一百万亩土地,再来一百万个仆从对自己言听计从,然后还可以在全世界最圣洁的墓地里订一片最好的位置。但只要自己没有名字,这样的一切就不是‘家’,生前身后都不会是。
我想着,哭着,绝望地颤抖着。
接着她出现了。
“我的个天诶——!”她拉长的声音回荡在谷仓破旧的墙上。我的耳朵接收到蹄子与木质门框碰撞的四重奏,一个身影从外面明亮的世界中走进来,“咱刚才肯定听见了啥动静……那个……有谁在吗?你好?”
我以为体内残留的能量早已不够我再站起来了,直到我发现自己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吸了口气。我的视线触碰到她的脸上时,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她脸上的雀斑,看着她青绿色的眼睛在一束太阳的光芒下闪烁着,脸上是我这饥肠辘辘的三天里见过的最温暖的微笑。
“哇哦!你好!”她举起双蹄挥一挥,示意自己没有危险。我看着她棕色的牛仔帽,看着她长得不可思议的金色鬃毛,还有她身上背着的两筐苹果,“甭激动,甜心。咱不是故意吓你的。”她身子健壮,散发着无畏的气质,是陆马的完美典范。但下一秒这整个硬朗的形象融化成了大姐姐一般带着担忧的注视,“哎哟,你这个样子真的糟透了!刚刚在外头的时候听你哭得稀里哗啦的。你没啥事儿吧?”
我要对她说什么?我要对一个总是愿意为其他小马承担一切的小马说什么?生活好似给了我一把锤子和凿子,再给我一个充满泥土和沙子的世界。说不定一开始装死才是正确的选择,说不定那样,就能再一次地被忽视掉。
但她依然看着我,问道,“你知道这个谷仓已经废弃了好久了嘛?你哪里来的?家里离这里远不远?”
直到这一刻才让我有幸发现,她的声音很甜,像是舒缓轻柔的音符。这声音里的亲切在我的眼里又挤出一丝湿润。但我没说话,只是抽泣着,因为我一直忙着看——不是看她,是看着她身上背着的那两筐苹果。突然我觉得自己的嘴很干。接着是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好像我们周围木头搭起来的谷仓就要垮掉一样。
她也听见了,但比我更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哈哈……饿不饿?”她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笑着,“没关系,咱叫苹果杰克,来,接着。”她一转头,用鼻尖顶起一个苹果,向我扔过来,“吃个橘子。哈哈哈……咳咳,咱家里就喜欢开这个玩笑。”
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味蕾的尖叫声盖过了一切,不到一分钟我咽下了整个苹果。呛着也没关系,接着往喉咙里塞就好,直到终于咬到果核。虽然自己还是那么饿,但我的眼泪终于停了下来。
阿杰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哎哟,姑娘,慢点儿!……嘿,还好送到市场之前咱都洗过咯。”她走到我面前,坐到地上,“咱都已经跟你说了咱名儿了,那你愿不愿意说说你呢?”
我抖了一下,躲避着她的目光,还有她的问题。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名字显然不是我发明的,如果我真的要给自己一个合适的代号的话,还有什么能比我的七弦琴更好呢?那时在意的只有一种感觉,一种比寒冷和饥饿更加折磨着我的感觉——孤独。苹果杰克那么真实,那么温暖,让我做什么,说什么的都可以,只要不让孤独将她从我面前带走就好。
“天琴,”我终于低声说道,“天琴心弦。”
“天琴。”她嘟哝着,点点头,拿蹄子点一下自己的帽檐,平静地向我微笑着,“你这名儿挺好听的,天琴。”
我的视线又一次模糊了,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想抱着她。我想她抱着我。我想要温暖,想要安全,想要幸福——可我知道这些东西都不会长久。这一切都不会长久。本来那一刻我就该结束整个对话,然后拿起自己的鞍包跑出谷仓,躲进森林里,躲到一个不会有什么生物拥有足够的人性来向我微笑的地方,一个不会有谁提醒我自己是个值得珍惜的小马的地方。可阿杰温柔的声音继续抚慰着纷乱的我,好像我不是什么浑身泥污,沾满泪水的垃圾。
“这座镇子大大小小咱也都认识,”苹果杰克继续说道,“但咱确实还没见过你呢,天琴。你是过来探亲访友的吗?要咱带你去找谁吗?用不着在这个破谷仓后头转悠,对吧?”她眨下眼睛,接着眯起眼睛看我,“……那个,天琴?”
开始我还奇怪她为什么不停地在问问题。直到她的形象倾斜起来,被反反复复的黑暗包围住,我才明白了。我要昏过去了,整个身体软下来,像一个可悲的少女一般昏过去了。饿不可怕,怕的是饿久了发现自己有多么能吃东西的时候。
再次醒来的时候,世界似乎比谷仓里面明亮了千万倍。我看着面前不断移动的地面,抬起头,看着地平线似乎也在一摇一摆地前进着。
“啊,你好!”我听见阿杰的声音,颤抖着吸了口气,反应过来自己正趴在她的背上。我们正在一条土路上,路的尽头通向一座被美味的苹果树海洋所包围的果园,我们正向着那海洋中心的谷仓前进。远离小马镇的世界越来越冷,但阿杰身体温暖的感觉融化了我身体的一切颤抖,“你就先歇着,亲爱的。咱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你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