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趴在她背上,有些困难地呼吸着。在小马镇四下奔逃数日之后,四肢百骸难以忍受的酸痛直到这一刻终于钻进了我的脑海里,“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
“那还用说!香甜苹果园,全马国最牛最厉害的红苹果产地!”我们经过木质栅栏和运货马车,听见远处传来牲畜的声音,闻着干草淡淡的清香,“不过一会儿再带你去逛,你现在这个样子烧得怕是有点严重,天琴。先进去暖暖身子。”
我吸了一口气,“你……你记得我的名字?”
“当然了,甜心!咱们种树归种树,脑袋瓜也不是榆木疙瘩!”
有些时候我觉得世界上唯一源源不断的东西就是眼泪。我闭上眼,露出一个陶瓷一般破碎的微笑,轻轻抱住她。周围的世界很明亮,像是一股正义的火焰,正焚烧着我头上多日来噩梦编织而成的面纱。
放蹄的时候我多少有些不舍,睁开眼睛,发现自已已经在她的房子里,身子被放到一个柔软的沙发上,四周是装饰古朴的客厅,墙上挂满全家福,柜上各类传家宝,手工艺品摆放着。面前有一座壁炉,同我一样,空虚着。壁炉里空洞的景象让我打了个冷颤。阿杰应该是看见了这一幕,因为紧接着她就开始往放木材的金属架子那边走去。
“来,咱给你点上,你好好歇到,然后咱去找史密斯婆婆给你弄点汤。”
“史密斯……婆婆……”我嘟哝着。突然,我的耳朵听见屋子的另一端传来说话声。这里除了阿杰和我还有别的小马,依然充满生气。而我鬃毛蓬乱,浑身泥点地坐在她们干净的沙发上,在这样温暖的家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名字叫天琴心弦,奶奶!”我听见苹果杰克接着吼道,不过她们说话的内容在我麻木的脑袋里已经留不下什么印象了,“咱在镇外头找到她的!这姑娘真的是快不行了,得谁来好好照顾一下。”
“我……”我咬着嘴唇,颤抖着,“阿杰,我-我真的谢谢你。你没必要做这么多,没必要……”我的声音在迎面包裹而来的温暖中小了下去。壁炉点了起来,耳朵拥抱着木柴美丽的噼啪之声,身体融化在沙发里,“啊——塞拉斯蒂娅在上,真舒服。”我带着醉意微笑起来。
阿杰的微笑显然比我有魅力得多,“苹果家的壁炉,给你说绝对的包治百病。”她眨眨眼,“哎,还记得咱头一回起疹子的时候。就蹲到这个炉子前头睡起,多少个发烧的晚上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没生病,”我尽量礼貌地说道,“我……”我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我不想太多接受这位善良雌驹的慷慨,但这几天来,我第一次有了……能够放下一切的感觉。我想把我所有的问题都倾诉给别的小马听,但又不想让自己都不理解的事物成为其他小马的负担。“我走丢了,苹果杰克。”我有点结巴,用一只蹄子梳理一下自己的鬃毛,抑制住自己,继续说道,“把自己丢了,都不知道要怎么说起。”
“你怎么样咱不知道,但咱觉得从家开始说是最好的。”
“家?”
“对啊。因为家造就了小马。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她将砖制壁炉上的金属炉栏放下,朝我这边走来,“咱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就离家出走咯,离开农场往大城市那边跑,觉得自己可以过上和自个儿的家不一样的生活。嘿,那时的咱真是笨得不行。在外头那会,咱哭了几天几夜,直到最后又跑回了家,然后一切又都好了。”她站在我面前,俯下身子将蹄子伸进我的鬃毛里,挑出一段不知何时卡在里面的树枝,“有时啊,咱们也会逃离自己的家,逃离这个对自己最为重要的地方,因为实在是太急着去追寻自我了。结果呢?不过是迷途更深而已。”
“苹果杰克,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叹口气,坎特拉皇城的景象在脑海里闪过。不知哪里突然吹来一阵风,将一旁的壁炉吹出几公里远。“我想回也回不去了。”
“怎么了呢?甜心?”
我咬着嘴唇,皮毛之下鸡皮疙瘩耸起。我抱住自己的胸口,试图抗拒那冰冷的阴影。苹果杰克对我这么好。不能让她看见好端端的一只小马就这样在她的客厅里崩溃。我这辈子都没料到自己会成为现在这幅模样:一个无业游民,一个流浪者,一个没有目的没有名号的独角兽。以前曾经在坎特拉皇城里见过那些乞丐,聚集在街道阴暗的角落。那时的我总是会带着好奇和同情端详着她们,而现在,我也和她们一样了,身上散发着同样恶心的气味。而即使那些贫穷的小马们也比我有希望。就算现在我能回到家里,那些曾与我深深羁绊着的小马们现在又能怎样呢?我的父母又能怎么帮我呢?
爸。妈。
* * *
“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嘴唇颤抖着,“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回去的了。”我缩到沙发的更深处。有那么一瞬,我多么希望身下的沙发能变成我的棺材,就让我长眠在这里。
“唔……没事,就在这里,就现在,咱这儿有你的位置,亲爱的。”苹果杰克说道。她无私的光辉只有脸上灿烂的笑容才能胜过。我看着她转过身向衣柜跑去,在里面挂着的一排外套里翻找起来,“而且咱再送你点儿别的东西。怕你着凉了。”略微寻找之后她抬起头,嘴里咬着一件石灰色的衣服,走过来放到我身边,“来,拿着。原来咱年轻的时候秋天出去到果园里头干活要穿,不过现在咱毛厚实了,用不到了,嘿。”
我看着她,又看着她的礼物。眯着眼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那是一件长袖帽衫。我没有多想,便用自己的魔法将它包裹起来,披在我的前半身上。一番挣扎之后,我终于设法将自己的蹄子穿进了它的袖子里面,在外套舒适的包裹中坐着。很快鸡皮疙瘩消失了,好像这件外套正源源不断地吸收从壁炉那边散发出的热量。现在想起来,可能让我暖和起来的不是什么衣服,是阿杰。是善良的阿杰将她的一小部分放到了外套里,让给了我。穿着它就像被包裹在她永无止境的拥抱中一样。我不住笑了,这一切让我回想起身边还有不陌生的小马的感觉。那时的我觉得,可以将这位礼貌又贴心的雌驹称为我的“朋友”了。
“谢-谢谢你。阿杰,真的。”我蜷缩在沙发的扶手上,沐浴在壁炉的火光中,“谢谢你做的这一切。真希望我能够报答你。”
“咱这家就是你家。”她只是耸耸肩,“好好休息休息,养养身子。以后咱们看看能不能给你弄个地方住,咋样啊?”
我轻声笑起来,“‘咱’没问题。”我让灰色的袖子末端挂过我的蹄尖,在空中晃悠着。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羡慕暮光闪闪,羡慕她在父母不在的时候有个大哥哥照顾自己。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吗?“不过应该没有什么地方能有这么好的壁炉。”
“确实是个好炉子,”阿杰点点头,“老爹修的。原来他说过,‘不论咋个样,基础一定要打好。只要基石有了,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她朝火焰中看了一眼,一下子似乎老了许多,脸上浮现出与平常小马不一样的忧伤,但又有着一股坚毅,“老爹说得对。他就是我生活的基石。”
温暖里的我有些恍惚,但我还是听出了她言语里的沉重,“你肯定让他感到骄傲了呢。”我说道。
“嗯。能做的也只有努力让他更骄傲吧。”她绿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微笑起来,跑开了,“咱去看下婆婆的汤做得怎么样了,马上回来。”
“嗯,好。”我调整了一下自己在沙发上的坐姿。火星碰撞在面前的炉栏上。我看着火焰,让近来纷乱的思绪都慢慢融化在那温暖里,拉上兜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将无数个绝望的夜里,带着僵硬四肢蜷缩着的那个黑暗的自我呼出去了一般。
几天以来的第一次,我终于有个机会坐下来好好思考一下。结果,某种黑暗而神秘的东西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某种引诱着我在数日里断断续续前行,直到现在终于发现的东西。我越是去想,耳朵便抽动得越厉害,因为我正听见一段从自我的最深处飘然而出的旋律,从我在那个漆黑幽深的巷子里醒来之时便诞生于我思维的空隙之中的旋律,一曲不受吟颂的歌谣。
沉迷于此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视野边缘那个快速接近的黄色身影,然后……她吸了口气。
我向那边看去,一只小雌驹正用自己大大的琥珀色眼睛看着我。她的身子有些发抖,红色的蝴蝶结在她洋红色的鬃毛上晃荡着。冷的不只我一个吗?不对,她是害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