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木头棍子是干什么的?”我看着地里一根根插在泥土中的嫩枝问道,“园艺店那边的小马没给我解释清楚。”
阿杰顺着这排苹果树苗走着,“它们能确保树苗直挺挺地长起来。嫁接这活里有个要注意的地方,就是刚嫁完的芽儿不一定会直接往上长。所以小树苗在生长期要用木头棍子给它们撑住,免得以后长起来趴在地上什么的。”
我嘿嘿一笑。灿烂的阳光下,一群鸟儿唱着歌飞过,翅尖擦着木屋周围小树上新生的嫩叶,“你对苹果树真是熟悉到枝枝叶叶了呢。”
“要是它们有一半这样懂自己就好了。要是树可以自己种自己,日子就能过得轻松多了。”
“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呢?”
“这话咱一直都在和咱大哥大麦克说。”她和我一起走在新种的草坪上,“一年春天,他说服我们家试着种一下梨子。后一年夏天的那景象,那叫一个惨哦,现在咱都还做噩梦呢。”她微微颤抖一下,“后来家里就达成协议,生意上的事情都是咱说了算。嘿嘿嘿。”
“让他来做吉祥物更合适。”我眨眨眼。
“哼,”她翻个白眼,“你去镇上随便找俩姑娘来问,她们绝对都一百个同意。真是,有些时候这些姑娘怎么甩都甩不掉。”
“那个,说到夏天,”我抬头看着小屋的正门口,“你能教教我怎么在屋子前面搭一个小台子吗?”
“什么台子,像门廊那种?”
“对。”我点点头,“这座镇子比我家那边美多了,下午我偶尔想到外面来坐坐。”我耸肩,“而且,下雨的时候也有地方躲个雨吧。”
* * *
阿杰从壁炉前面转过头,身子舒适地裹在羊毛毯中,眯起眼睛看着我,“不过我很好奇,”她的声音很轻,在小屋周围隆隆的暴雨声中几乎细不可闻,“你这种音乐家在镇郊做什么?大部分搞音乐的都在镇中心晃悠,感觉你这么好的小马,在这里孤零零地住着有点可惜了。”
“相信我……”我轻柔地呼吸着,与她一起享受炉光的温暖,“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孤独。”
“你访客很多吗?”
“啊……有时吧。”我微笑着,“尤其是一个朋友,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我。”
“真的?她叫什么?咱应该认识她。”
我深呼吸一口,神色有些忧伤,“不。可惜。你不会认识她的。”
“没事,知道你不是自个儿呆着就好。毕竟,你这间小房子修得挺舒服的。”她再次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红色,“一定很宁静吧。”
“当然。”
“能告诉咱你做什么维持生计吗?”
“维持生计?”我重复着她的话,目光在墙上一排排闪着光的乐器间游走,“我……就是活着。活着才能幸福,才能为我所见证的美好谱写它们的乐曲,将被遗忘的悲伤记录在我的曲谱上,因为世间的一切灰暗不幸不过是幸福的影子,于我们百忙的之中被忽略而已。”我捋一捋袖子,微笑起来,“但我不忙。阿杰,我是一个倾听者,也为自己所倾听之物感到欣喜。赐予我们的寥寥馈赠如此珍贵,又为何要去憎恨呢?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明白自己的福气,但我打心底里感谢那段日子。就像盖房子一样:从来就不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它是我们所有可亲可敬的朋友们给予我的爱的总和,是我所在意之马所奉献的一砖一瓦堆砌而成的存在。”我闭上眼睛,平静地呼出一口气,“只要我住在这里,我的朋友们也就和我住在一起,于是这个地方便成为永恒……像一段永不消逝的记忆。这样的生活怎么是孤独呢?”
我没料到自己会吐出如此肺腑之言,但也没料到回应是完全的寂静。时间一秒一秒走着,我忍不住闭上眼睛,火光黯淡下来。即使没有开窗,我依然感到寒风从屋里吹过。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嘴唇中呼出的白雾。我强忍住打颤的牙齿,向那边看去。
“苹果杰克……?”
她正用一只蹄子扶着额头,晕乎乎地晃着。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她绿色的眼睛一下睁开,“什么情况……?”她看着周围的陌生环境,脸上的困惑很快绽放成了恐慌。她感受到身上一层层拘束衣般裹着的羊毛毯,“这是啥地方啊……塞拉斯蒂娅在上……”
“苹果杰克……”
“呀啊!”她惊叫一声,跳起身,差点绊倒在装小苹花玩偶的篮子上,“出、出啥事了?为什么咱咋会在这儿呢?咱这鬃毛咋湿透了……?!”她打起寒颤,脆弱得如同之前她从一个被遗忘的谷仓里带出来的某马一样,“哎哟……见鬼。咱在雨里昏倒了,对吧?”
“等等……”我站起来,举起双蹄,“先冷静下来——”
“女士,真抱歉麻烦你了。咱可真是……”她咬着下嘴唇,一只蹄子拂过自己湿润的刘海,抖了抖。我从没见过阿杰像现在这般脆弱无助,我想抱住她,想让她明白她所承担的如此重担本不应让世上的任何一只小马来承受——除了我。如果我们周围的小屋在这一刻化为齑粉,或许她还不会这么害怕。“咱咋就昏在暴风雨里了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好像做了什么不应由我见证的事情,“咱到底咋了?从来没这样过……没有过……”
“苹果杰克……听我说……”我跑到她身边,用蹄子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我的眼睛,“相信本身是一件需要力气的事情,但你是一只强壮的小马,所以现在请相信我,一切都好。你走到路上下雨了,所以我让你进来歇会而已。”我诚挚地微笑着,试着替代那壁炉的温暖,“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阿杰的颤抖慢慢消失了,像我和她在一起的那无数次一样……她咽口口水,点头,嘴角微微翘起,“咱琢磨着这话听着也挺好听的。”
“本来还能更好听。”我微笑着,推她回到壁炉跟前,“毕竟我是搞音乐的。”我将毯子再次裹在面前疑惑的雌驹肩上,在外面不断的暴雨声里继续安慰着她,“你呢?你是卖橘子的吗?”
阿杰眨眨眼。她的声音开始有点像结巴,但后来很变成了她应有的开朗笑声,如同当年那只教我砍树的小马一样。很快,她的呼吸平静下来,“啊咳……所以说,那个,咱想你应该有名字吧?有谁这么照顾咱,要是不知道她名字,那就太可惜了。”
“天琴。”我轻轻点头,“天琴心弦。”
“天琴。”她重复一遍,孩童一般憧憬的视线在墙上的乐器间跳跃着,“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嘿……别的小马也这么说。”
* * *
我们谈了两个半小时,期间苹果杰克从没有忘记过我,这一点让我至今感激不尽。她和我说的事情大多是我听过的故事,数月来一张又一张长着雀斑的脸告诉我的故事,和我有幸遇见的这个健忘的小马一样。不论故事多么熟悉,我从没想过要去打断她。生命中最甜美的旋律总是值得一遍又一遍的倾听。任何留声机都无法展现出阿杰的好。她是一场又一场我有幸参与的交响乐,而每一次,我都希望她能再加演一场。
暴雨停了。我不情愿地帮助她收拾好东西。她摆弄自己帽子的时候,我替她将小苹花的玩偶装回篮子里,还给她,目送她上路。那一刻,好像感觉终于发现自己的大姐姐,却又要看着她慢慢离我而去。
我站在门廊外,看着阿杰跋涉在泥泞路面上。如我所想,在消失在拐角之前,她停下来。我继续看着,因为她身上的重量不只有遗忘本身而已。她掂量着蹄子里的篮子,有些警觉,因为篮子比她记忆中要重一些。她很快解开篮子外阻挡潮湿的毛巾。脸上露出的是任何画家都无法描绘的惊讶表情。她将蹄子伸进篮子中,看着小苹花布偶旁躺着的两条面包,感受它们的依然酥脆。
苹果杰克抿起嘴,嘟哝着什么惊讶的话,扫视起地平线。她的视野所见,树,泥土,一弯雾蒙蒙的彩虹,甚至一座奇怪的小屋。但她没看见我。
我已经回到了屋子里,裹在一层又一层的毯子下,为《夜之悲歌》做起最后的收尾。很快,整首曲子就要完成,而演奏之前所需的准备就只有用作保险的各种原料了。上一次试验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阵阴寒爬上我的脊梁。我往火炉前又凑了凑。
身上外套的触感再次传来,像一个姐姐永无止境的拥抱,带给我面前燃烧的木柴所无法提供的温暖。又一夜,入眠的我脸上带着的不是泪痕,而是微笑。不用担心壁炉里的灰烬燃烧到炉床之外,因为它的基石无比坚固。
* * *
不知道回家的路还需要我去追寻多久。但只要依然活着,我就永远少不了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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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小马
第三幕:无根而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