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伴随我的只有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
树林中回荡着我的呼喊,在夜空的繁星下回荡着我的痛苦。我浑身湿透,在黑暗的叶和草上滚动。直到月光照到我身上。即便如此,我的喧嚣依然无法停止。亿万被遗忘的无形之物在黑夜中嚎叫,我也随之咆哮。
当我终于停下来喘息之时,我意识到我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这里不是我的地下室,油灯不见了,音石消失了。我正在森林的中央,四周包围着明亮而模糊的树影。还有,夜之悲歌……
它也不一样了。
“呃啊啊啊啊塞拉斯蒂娅啊!”我死死抱着脑袋,咬着牙把脸埋在湿润的土壤里。我浑身上下湿了个透,但那不是我的汗水。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从什么隐藏的海洋里钻出来的吗?而且这曲子……全新曲子,阴森至极。“塞拉斯蒂娅啊,不……”我呜咽着,“别再来新的挽歌了。别再来个第八乐章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但是蹄子下一滑,立刻跌进了一个巨大的水坑里。我的身体在尖叫,我再一次冻僵了。这比无尽之森的旅途还要糟糕十倍,更糟糕的是:我现在什么都没穿。
我的四肢仿佛幽灵的卷须般麻木不仁。拼了老命,我才爬了起来。当我开始快步行走的时候,却又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我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苍白的月光下,所有的树木都像是插在地上的白骨一般亮着惨白的光。贫瘠,毫无生机。真是不可思议的好运,我不经意间发现了一条土路,由此我知道了该怎么走。当我跌跌撞撞地前行之际,湿气从我毛皮上纷纷滑落,沾染了我身后的地面。这都是什么情况?我到底上哪儿去了?
我找到了小屋,立刻冲进了门里。足足花了三分多钟,我的四肢才灵活到能点火。生火的时候我都不在乎技巧了。我直接把十多块劈柴扔到火堆上,把自己埋进了火堆前毯子的海洋里。
然后,在壁炉前,我颤抖着熬过了痛苦的夜晚。无法入睡,也无法休息。剧烈的颤抖摇撼着我的身躯,我都害怕脊椎会从我毛皮里抖出来了。我祈祷着天亮的来临。我已经厌烦了这般黑暗。我厌烦了这无休无止的等待,还有等待,厌烦了在无名的乐曲中挣扎,徒劳地试图寻找对付我这孤独疫病的办法。
当晨曦的灰色薄雾从窗口飘进来的时候,我看了看自己的模样。
毛皮依然泛着潮湿的光泽。那液体没有颜色,没有气味,而且……我大着胆子舔了一下,也没有味道。我只能猜测,把我泡成了落汤鸡的只是纯净的水。可是,为什么?
在我演奏挽歌的中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被转移到森林中央去了?这是那首悲歌的目的吗?这是目前我做的所有工作的结果吗?这是解开露娜公主交响乐将会出现的结果吗?
直到中午时分,我才敢出门。我孤独地行走,进了棚屋下面的地下室,就好像在恐惧即将揭晓的证据。结果我什么都没有发现,没有脚印,没有刮痕,甚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把我拖到黑夜最黑暗角落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在原来的位置上找到了我的七弦琴,我的音石……已经失去了附魔效力。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我的连帽衫。它就放在地上,已经干透了。那位置正好就是我在演奏挽歌最新乐章中途摔倒的位置。
至少,那本来是挽歌的最新乐章。现在,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别的东西,恐怖而战栗的新东西,比“阴影序曲”还要令我害怕。比“月之挽歌”还要令我不寒而栗。如果我想的话,现在已经精力充沛地把记忆中的乐曲谱写成了乐谱,至少前十行。可我不能允许自己这么做。
* * *
“可,如果你想探索这些神秘的乐曲,那你为什么放弃了创作这首新曲子?”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烦透了去白费力气,最后却落得个晕厥、冻得要死、还有偏头疼!”我咆哮着把满是灰尘的书本砸在图书馆的桌子上,摸索着从鞍包里掏出笔记本。“也许是因为过了被女神遗弃的十三个月之后,我忍不住开始问自己这是否值得了!感觉我根本就没取得半点儿进展,这只是……啊——!”随着一声愤怒的尖叫,我把笔记本重重地砸在了墙上,一声巨响,把我的蹄子重重砸进附近的书架里。“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我为什么还要费心去努力尝试?!我为什么还要去麻烦……”话还没吼完,我停住了。因为我意识到,发抖的不只是我。我朝身边望去。
斯派克正扭头盯着我,紧张地摆弄着自己尾巴的末端。当我瞪着眼睛盯着他的时候,图书馆助理立刻移开了视线,好像因为无法帮上这只遭殃的沮丧独角兽的忙而非常内疚。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还记得暮光闪闪头一次给我们展示他的那一天。一只刚孵出壳的幼龙,这是公主赐予自己新徒弟的礼物,就好像他为生命赋予了新的意义。再一次,我看到了那只摇摇晃晃的幼龙,困惑,害怕,在夏至日庆典中被我高高举在面前。他是如此宝贵的存在,我连半点儿泄愤的心思都生不出来,这不是第一次,已经是第二次了。我立刻就泄了气,深呼吸之后平静下来,尽我所能向他露出了真诚的微笑。
“对不起。你……你不该听我抱怨的。你只是想帮我,只是……唉,我实在是太沮丧了,脑袋也疼,而且……而且……”
我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再一次,黑暗是如此熟悉,苦涩的黑暗歌曲发源之地。现在想起来,是它们让我变得更加成熟。过去那只独角兽的狂妄和傲慢,还有矜持,都已经被它们磨去了。要是我有能力逆转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再想经历这些。我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一个骄傲的孩子了。我一直在努力寻找通往自己理想的道路,希望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样子。因而在这个遗忘的监牢中出现的,都是值得骄傲,值得铭记的。但是在那黑暗的边缘,我看到了我梦寐以求的样子蜷缩在垂死的火焰前,孤独地颤抖不已。而我想知道,在一年多的反复尝试之中,我得到的,是否超出了我失去的?或者永远失去的?就像是那些从我颤抖的唇边悄悄溜出的言语……
“我是如此的孤独。”我喃喃自语,声音细不可闻。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而我也没想去忍。“我是如此的孤独,实在是太艰难了……这研究,越来越难,真的好艰难。哪怕拥有这世界上所有的帮助也好,我依然是孤身前行。这是只有我才会去发现的交响曲,没有任何小马能帮得上我……虽然我看似到处都有机会……我……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如此的温暖包围之下,你却是这么寒冷……那种感觉……实在……有时候真的难以忍受。对不起。我不该向你大吼大叫的。你这么小就饱受宠爱,拥有一个爱你的家,多么幸福啊。你不该听这些抱怨的。”
叹息之间,我继续伏案读书,不得不再次沉浸在这些被禁忌语言记录的神圣遗物之中。
斯派克的话音穿透了迷雾,把我从沉思中惊醒。
“其实……呃……女士,如果我这么说还请原谅,可我……我还真有点能理解呢。”
我好奇地扭头瞥着他,沉默无语。
他看来也想学我,但还是没我那么沉得住气。“我知道我受着宠爱,我知道我有一个家,但是,这改变不了我的身份,改变不了我是谁。”他害羞地笑了,看来这话可真不容易说出口,他用爪子拧着尾巴的边缘,好像在努力拼凑着词汇。“我是一条龙,一只紫色的魔法幼龙。就连塞拉斯蒂娅自己也告诉我说,在我这个种族之内,她就只认识我一个而已。我……我真的很感激暮光闪闪和其他那么多小马都关心我,照顾我,我也知道他们都爱我。可……可我永远无法让他们明白我的身份是何等意义。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了解到关于我自己的一切……或者是龙族的一切。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去努力寻找答案。现在可能不行,但是也许等我长大了,我会尽我所能去探索,虽然我知道暮光会很乐意帮助我,但我真不觉得她能行。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但接下来,他展露的笑脸比我能想到的任何东西都要勇敢。“不过,有时候,我觉得就算是只有我自己也没关系。如果我们需要别的小马来帮忙才能发现我们自己,那……好吧,那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对吧?”
我朝他笑了笑,笑容如此痛苦。伸出前蹄搭在他紫色的肩膀上。“斯派克,我毫不怀疑你一定能找到你自己。而如果你的发现和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东西一样真实,一样甜美,那我一点儿都不会惊讶。”
我们之间,架起了桥梁。真是值得感激。因为他眼中涌出的泪不管是为了什么,都很快干涸了。“暮光总是告诉我,‘对自己诚实点儿’,本来我以前觉得这不过是愚蠢的胡说八道罢了,但我觉得,这只是她在告诉我……有些时候,我们只能自己靠自己。单独去面对生活中的艰难,也许有点儿可怕,可是……好吧。要是没这些麻烦事,那日子该多无聊啊。你不觉得吗?”
他对自己努力讲出的这番大道理咯咯笑了起来。起初我还有点困惑,不过,我心中比过去成熟了十三个月的那个自己,很容易就理解了这个孩子的话。
“是啊。”我轻声叹息,抚摸了一下他脑袋上的刺毛,深情地向他笑了。“是啊,那的确会很无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