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假思索地,暮光随口说道:“请进。”
当她走入图书馆的时候,我就和暮光一样震惊。自从方糖小屋的事情发生之后已经过去两天了,然而月亮舞却踪影全无。她根本没给暮光任何解释和抗议的机会。
“我不能走,现在还不行。我……我只是得……”她站住了,眨着眼睛,然后朝我看了过来。月亮舞的唇边没有丝毫笑容。我终于看到了一张完美无缺的陌生面孔。“哦,嗯……不好意思。”
“不,我……呃……”我浑身一震,现在我已经学到了比影子还要虚无是一种何等价值。这整个的来访,简直就像安排好了专门要出麻烦一样。本来我觉得,与其说暮光需要陪着我,倒不如说我更需要陪着她。可现在呢?月亮舞也在?“我才是得告退的那个。”
暮光转过来眯着眼睛盯着我。“心弦小姐……?”
“我该早点儿提到这回事的!”我笑得很空洞,急急忙忙地把鞍包飘到背上。“可我两个钟头之后还得去上音乐课呢。是蹄小姐的孩子,呃……叫什么来着?小……白?”
“小乖?”
“对对对,就是她,那个小神童。我得教她一些……呃……长笛独奏。谢谢你能腾出时间来教我,闪闪小姐。”我已经偷偷摸摸地往外溜了,可现在,我早已离开了暮光和月亮舞的视野。这一刻,她们的眼里只有彼此。两只小马四目相对,眼中居然毫无恶意,只有迷茫,空虚和……难以言喻的情感。这让我十分困惑,我有种感觉,就要发生什么不可思议……或者是非常恐怖的事情了,也可能是兼而有之。于是,尽可能悄声无息地溜出去的同时,我偷偷用魔法打开了图书馆的侧窗,然后出了正门。
一出门,我立刻贴上了树屋图书馆的外壁。确保没有哪个镇民在街上看着,我顺着墙根溜到了刚刚打开的窗户下面,钻进了窗台下面的灌木丛里。
在那里,我可以很容易地听到她们之间呢喃的每一个字。在安静而孤独的颤抖中,我静静地聆听。
“月亮舞,我还以为……嗯……”
“以为我现在已经走了?”
“呃……对……”
“我本来也这么想的。一个钟头之后,我会坐火车回吠城去。可……就像我想说的那样,临走之前,我还是得来一下。毕竟,这样才礼貌……”
“你想当面告诉我,你不打算再参与学习计划的设计了。”
“唉,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不是吗,暮暮?”
“月亮舞……”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我只是……”
致命的停顿,沉默。
最后,月亮舞又开口了。“不,我一点儿也不抱歉。就是这么回事。暮暮,我一点儿都没觉得有什么可抱歉的,连装都装不出来。我看着你,听着你,在我面前的就是个万事通、全都知。你知道最伤心的是什么吗?我一直都是这么感觉的。我知道,我一直都是这么感觉的。因为早在我回忆的起点,哪怕是回到我们的童年时代,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总是没完没了地纠正我的错误。你高尚的道德标准,让你不管着我就不舒服。一天到晚,不管我做什么也好,说什么也好,你总是没完没了地指责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而且-”
“而且你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辈子非得忍受这么一个孩子?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忍受她,为什么会陪她一块儿玩,为什么会和她一块儿游戏,甚至一块儿上学?”
“我……好吧,你把我的火气提前泄光了。”
“那你也愿意帮我这个忙吗,月亮舞?”
“嘿……要怎么样?把你当面对我说的那些话再重复一遍?当我们本该享受相聚的美好时光的时候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训得我狗血淋头?比如我这么幼稚让你多憋屈?你是怎么把我当成个巨婴?你是怎么觉得我是个懒鬼,蠢材,不走脑子的二货-”
“你都没留意过自己不知不觉过分了多少回吗,月亮舞?你明不明白,有时候你说的话多伤其他小马的心吗?”
“那你又明不明白,你又有多伤害自己吗,暮暮?”
再一次,沉默降临了。片刻之间,我就只能听到她们的蹄子磨着地板的声音。从这回声的反应时间来看,她们之间横亘的距离恐怕足足有一个宇宙那么宽。
“到小马镇来就是个错误,暮暮。我只能怪我自己,只不过是我又干了蠢事,而且从中能学到宝贵教训了。一遍,又一遍,我知道,你只会同意我的看法。”
“月亮舞,别说-”
“而且你也别想说什么好话来安慰我!你又能怎么做?对我再讲些大道理?还是不管这事儿让咱们俩有多郁闷都试着先忍下来?甚至都别去在乎?暮暮,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咱们在一个房间里,我感觉就像是如履薄冰!每一步,每一丝裂开的声音都让我心惊胆战!光是想着我说下一句话会不会又哪里惹到了你,我心里都慌得想吐。”
“我真的遇到过这种自制力吗?月亮舞,要是我在镇上认识的小马之中,哪怕只有半个镇的小马,都跟你一样又疯又野,根本无法预测的话-”
“可至少,你能和半个镇的小马们都处得那么好,暮暮!”月亮舞的声音沙哑了。“那,你怎么会和我在、在一个屋子里都、都受不了呢?”
下一阵的沉默非常痛苦,就像是洒在伤口上的咸盐。
月亮舞在抽泣,最后,总算又用颤抖的声音开了口。“我不能说谎,暮暮。说起你有多少次让我沮丧到想把脑袋上的那根角给生撅了,我都不想去数了。可是,至少我有胆量……去……去承认,有些东西也到了该入土为安的时候了!有些开始的时候简直疯狂得难以置信的东西……”
她的声音消失在呜咽之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噪音。直到暮光的呼吸声,一步步蹒跚地向她接近过去。
“总……总会走到这一步的,不是吗?”我几乎能想到她艰难地把泪水咽下去的动作。“就算我们还小的时候,我们也受不了对方。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月亮舞?我们到底是怎么一路走到毕业的?”
我听见月亮舞在笑,笑中含着泪,就像是深深的伤痕。“好吧,暮暮……我猜,那是因为孩子们不管摔倒多少次,总是能轻松爬起来,对吧?”最后一次擤了擤鼻子,她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可我这一次已经爬不起来了,再也爬不起来了。这实在是……好吧,实在是太蠢了。我知道这太蠢了。你也知道……这太蠢了。”
“可-”
“我们根本受不了彼此,永远都不行。我不知道……我都不想知道,当初我们到底怎么会以为我们能行的。”
暮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的蹄声拖沓,我意识到,她正在远离另一只小马。“所以,那,那就这样了?”
“对,暮暮,差不多吧。”
“我……我们可以……那个……”暮暮的声音颤抖,她的表情恐怕也是一样。“我会写信的,月亮舞。我会写信,然后……我们可以保持联系。至少我们还能知道彼此过得好不好-”
“那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会想读它们呢?不,话说回来,你又真的想写吗?暮暮?”
月亮舞的下一次呼吸声隔了很长时间,她打开了图书馆的大门。在门口,她停了下来,我听到她的声音同时响在室内外。这声音清淡缥缈,如同幽灵。所以,我差不多也明白,暮光的生命之中正在永远失去的是什么。
“我很高兴,暮暮,你在这里并不孤独。我很高兴在小马镇你还有能容忍你的朋友,至少耐心和信念比我要强多了。这都是你应得的,真的。我只希望你能尽最大努力去让她们变得更好。”
“而我,只希望你别在里面使坏就好了。”
月亮舞如遭雷殛,有一刻,她似乎想再说些什么,直到她意识到——就像我一样明白——言语,对于早已失去曲调的合唱而言,再也没有了用途。眨眼间,她离开了暮光,迈着解脱的欢快步伐穿过小镇而去。当图书馆的门在她背后关闭之际,我想象着暮光的声音在颤抖。不过我也不确定,因为我迈着同样轻快的步伐,紧随着月亮舞追了上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