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日记本,
生命之中,大家在渴求着什么呢?真心的,翘首期盼的渴求?是不是只有我们的梦想全部成真,功德圆满,最终我们才能走得快乐而安宁?当曲终幕落之际,就算取得了再多成就,再多奖杯,再多荣耀,对我们而言真的还有什么重大意义吗?我们为这个世界立下的不世之功,够不够让我们温和地投入死亡的拥抱呢?
因为,不管我们怎么做,无论我们心中如何高瞻远瞩,胸怀何等大志,无论我们这一生如何拼搏,争得了多少财富也罢——当生命最终走到终点之际,最终只能由我们独自谢幕。孤独地走向死亡,这是何等的讽刺。因为我们心中很少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历史可真是有意思,五花八门的起源,最终都会归于无可逃避的唯一终局。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段孤独的旅途,向来如此。日复一日,没有一天我不在思考这些挽歌,还有那些解开他们所付诸的疯狂行动,以及这般苦劳的最终那不可预知的未来。在某种程度上,在这条追寻音乐之途上,我简直都像是那些传奇故事书中我一直在崇拜的英雄女主角了。
可现在,我正准备攀登这趟旅途中最恐怖的险峰——我正准备直面挽歌第八乐章的时候,却真真正正地驻足不前了。我犹豫了,因为我实在是无法克服这旅途有多么孤独。这份情感,以前从来没这么困扰过我。我以前从来没感觉自己是如此孤独……
直到最近。直到我遇到了……他。
* * *
在郁金香金色花瓣的簇拥之中,玫瑰色的蜡烛朦胧地燃在木头餐桌之上。我凝视着那些闪烁的黄色花瓣。本来我的视线应该集中在面前写了一半的乐谱上,可我没办法。经过长达几个礼拜的漫长酝酿,挽歌第八乐章终于在我脑中完成了。这乐谱本来也该很容易就完工的,但唯一妨碍我落笔的就是我自己、我的犹豫、我的恐惧、还有……最糟糕的是……我的心,还有最近让它深深陷落的无尽深渊。
当瑞瑞走进方糖小屋的时候,我只是非常恍惚地意识到了她的来临。她的蹄声对于漂流的思绪而言只是隐约可闻的打击乐。几分钟之后,那节拍越来越近了,还有她的叹息声。
“星星在上啊,这一天真是的!看来精疲力尽的还不止我自己呢。咳咳,请原谅,这位子被占了吗?”
总共二十朵郁金香,二十朵初放的花朵,二十个清晨,步入小镇,迎面而来的是那微笑,那声音,那让我的心都为之绽放的泥土芬芳。这都是我无比珍惜地保存下来的珍宝。而现在,我想的只是要过多久,它们才会完全消逝。为什么,生命之中最美好最甜蜜的东西都那么脆弱呢?现在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温和的气息吹拂在我的面容上……
“十分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集中精神了?如果是的话,那我再去找别的座位好了……”
“嗯?”我抬起眼睛朝瑞瑞望去。她就站在我身边,旁边还飘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那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恳切地望着我,还有我桌子对面的空座位。我瞥了一眼桌子上的乐谱,又朝周围的其他桌位扫了一圈。整个方糖小屋里已经是座无虚席,小马们都在聊天、吃饭,把桌子占得满满的。“哦……呃……”我温和地向她笑了笑,不过我的眼神恐怕是死气沉沉。“没关系的,快坐下吧,瑞瑞。”
一听到她的名字,瑞瑞立刻精神起来了。“哦,好啊,可真是万幸!”她微笑着,灵活地坐到了我的对面。在她的咖啡杯里抿了一口,然后整了整脖子上的围巾。“我在坎特拉皇城过了整整一个周末,参加了大奔腾庆典,周围挤满了贵族、名流和精英。可是却没有一只小马多看我哪怕一眼。这一回到小马镇啊,刚刚搭讪的第一位陌生小马,她就能直接说出我的名字!”她克制住没咯咯笑出来,只是莞尔。“到底哪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可真是深刻的教训啊。很高兴认识你,呃……这位小姐……”
“心弦。”我低声说。“天琴心弦。”
“哎呀,哎呀……还请容我冒昧。”她把一声很没有淑女味儿的笑声咽了回去。“你的毛皮看起来可真是……饱经风霜啊。我能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亲爱的?”
一时间我都有点莫名其妙了。我屈伸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再一次,我感觉到了那些绷带,覆盖着我的腿、一只蹄子、还有我左耳朵下面皮肤的那些淤青。
“哦,这个啊。没什么可担心的啦。”我轻声回答,“小马镇总是这么……热烈。你不在的那时候,比往常还要激情不少呢。”我并不在乎为谎言加点儿好听的东西。
“嗯,那很好。”她评价道,用魔法端着那杯咖啡。瑞瑞的直觉有多厉害,我从来都不怀疑。“如果你不愿意提的话,那我也不会多问的。”
“感激不尽。”我的声音非常低,笔悬在纸上,勾勒着挽歌的两个音符。羽毛笔在纸上划过,仿佛切割在我的神经上,说不定我给自己的墓碑刻字还会更轻松些呢。眼下,我只担心当前的气氛会变得更冷。“你……嗯……你之前是去了坎特拉皇城,嗯?”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缺乏热情,至于我有多漠不关心,更是一听就明白。“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里总是会发生一些非常精彩的事。”
“精彩?该说是‘神奇’!该说是‘美妙’!该说是‘不可思议’!”每说出一个形容词,瑞瑞都越来越激动。她在座位上夸张地摇晃着,眉飞色舞地喘着气,“哦,那么多的名流巨星!飞黄腾达!光彩夺目!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切!”说到这里,她却叹了口气,声音又长又重。她向前倾过身体,又从咖啡杯中啜饮了一口。那心醉神迷的笑容变成了满足的释然。“哦,这一切都终于结束了,真是让我开心死了。”
我眨了眨眼睛,终于开始直面她了。“你……真的?”
“嗯!”她点了点头,喝了一大口,然后又加重了语气。“实在是太开心了!虽然那一晚非常愉快,可我这辈子也没亲眼见过那么多浮夸的铺张浪费,粗鲁无礼的虚伪教养,还有那些代表了上流社会的阔佬们无尽的自吹自擂和傲慢自负!如果是艾奎斯陲亚花边八卦小报上,这些荒唐绝伦的细节倒还挺有意思的。可是近距离亲眼见证这一切,那感觉简直就是……哈哈……用牙齿当针线来缝制丝绒和绸缎!”
“嗯……”我轻声笑了起来,“你这种形容还真的很丰富多彩啊。”
“心弦小姐,亲爱的。这个世界赋予了我们用色彩去美化真相的能力,可色彩要是太多的话那可就非常惨不忍睹了。”瑞瑞随意地向后一靠,用魔法搅着杯中的咖啡。“还请原谅我像个没毕业的小姑娘一样啰嗦,可是在坎特拉皇城度过了这么一个灾难性质的周末,简直让我神经都绷断了。这从头到尾唯一的一线希望就只有我朋友们的陪伴,可自从我早早回到小马镇以来,根本没有哪个亲密的谁能陪我聊这些东西。你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早早的就回来了?”
“嗯哼~我想起我还有一张长得要命的礼裙订单得赶工,而且已经怠工了好久,就因为我尽顾着准备我自以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了。”瑞瑞轻声笑个不停,翻了个白眼,把咖啡杯用两只蹄子握在当中。“好吧,现在我看清了真相了。我还是在工作的时候最放松。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眨了眨眼睛,低头瞥了一眼那乐谱。冰针刺进关节软骨的感觉仿佛又袭上身来,让我的耳朵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第八乐章是一波在痛苦呻吟之上降临的极寒狂澜。我只觉得后脑勺都毛发直竖。
“我只要聊聊天就很放松了。”我脱口而出。
“好吧……”瑞瑞放松地笑了笑,“听到这话真是不错。”
“告诉我,你见过他了吗?”我不假思索地问道,目光始终徘徊在我们之间的郁金香桂冠上。“你梦中的他?”
正要嘬下一口的瑞瑞顿住了,她看着我,眯起眼睛打量着我,然后朝我凑了过来。“我们……之前聊过这个吗?”
我感觉心在跳动,在沉思中咬着嘴唇。然后我提醒自己,有时候,不知所云的真相反倒最适合这种尴尬时刻。
“我们……嗯……我们上周聊过的。就在你跟你的朋友们出发去坎特拉皇城之前,瑞瑞。”我平静地注视着她说道,“你还为我做了件华丽而简练的裙子呢,记得吗,是奶油白色,上面还有金色的花朵图案?”
“是、是吗?”瑞瑞的脸上是清一色的迷惘。她抬起蹄子挠着脑袋,向后仰着身体,抬头盯着天花板。“嗯……确实,听起来的确是我才能创作的风格。可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她的嘴唇蠕动着,喃喃着莫名的言语。最后她咽了口口水,羞怯地笑了笑,“天呐,前几个礼拜里我这脑子就一直没放在正地方,对吧?真是太对不起了,心弦小姐。我只想问问,这样的裙子有没有起到它该起的神奇成效?”
我的视线垂向了地面。“这件裙子实在是太美妙了,我可再也想不到比它更可爱的东西了,所以,真心谢谢你。”
“哎呀,你可真是太客气啦!不过我心里可真想和你一个评价呢!”她轻声笑了起来,“哦,要是我所有呕心沥血的天才创作都能得到应得的豪华待遇就好了。我为了大奔腾庆典准备了最美丽的礼裙,结果恐怕它却跟苹果酱和蛋糕糖霜都成了一家子了。”
我惊恐地盯着她,“那……那听起来……可太糟糕了……”
“嗯……他就是这样了。”她盯着墙壁说道,眼神非常淡漠。
“咦?”
“哦,呃……对,就那个……”瑞瑞翻了个白眼,“唉……那一整晚的庆典,我就该跟我朋友们聚在一块儿过,根本就不该去陪着某些皇家外包装的绣花枕头,更别提还是个惯坏了的死小鬼。”她平静地朝我笑着,“心弦小姐,我真心希望你以后学到的这个教训别像我这么夸张。但是,真爱可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碰上的。我们命中注定遇到的,总是出现得毫无征兆。如果觉得可以像是天马管理天气一样去预测,那我们可就太愚蠢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呢,瑞瑞?”我静静地问道,“你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位浪漫主义者。”
“哦,而且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的!不过生命苦短,重新回头永远都不会太晚。”
“比如什么样的事情呢?”
“傻傻的蠢事,羞羞的情事,小女生异想天开的心中萌动的梦。这些都非常的美妙甜蜜,可是都太难化为现实了。唉,当我童年情窦初开的美梦被那个所谓的绅士粗暴地践踏成渣的时候,我可真希望坎特拉皇城的聚光灯没有照在我的头顶上啊。”
“不管你在庆典上发生了什么也好,瑞瑞,我相信,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挫折罢了。”我又在纸上谱写了三个音符。盯着露娜那宛如深渊的杰作,我喃喃着,“你的梦想依然可以成真。”
“嗯……看来我不是这一桌唯一的浪漫主义者啊。”瑞瑞说道,她向前凑了过来,带着满脸温暖的笑容。“至少我可能还不是最狂热的哪一个。跟我说说看,心弦小姐。请容我冒昧,不过,你有没有经历过不可能的迷恋呢?”
把我的生命签给永夜的中途,我再一次停住了。我的目光从金色的郁金香上扫过,慢慢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我微笑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