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天使。”他声音文雅,笑容可掬。他伸出蹄子,递给我泛着金光的……就像他丝绒般的毛皮一样漂亮的东西。
我以同样的微笑回应他,只是笑容中含着一丝羞涩。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他蹄中接受了那馈赠。那是一朵郁金香,芬芳而精致,在黎明的气息中闪烁。这是我和瑞瑞当前在方糖小屋中交谈三周前的事,我站在小马镇北方的入口处,和往常一样,背着马鞍包,带着我的七弦琴。和往常一样,忙碌的小马们熙来攘往,整个小镇生机勃勃。而且,和往常一样,他在那里,在大家中间,凝视着,微笑着。他凝视的是我,微笑也是向我,只向我。
“哎呀,谢谢你。”我回答道。要不是这亲密的时刻对我而言已经成了老套的仪式舞蹈,那我的脸蛋绝对会红得发烧。然而,随着他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呼吸、萦绕的每一片花瓣,我的心都在随之轻舞飞扬。“好吧,你还真是魅力十足,不是吗?”我说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我早就知道了,可我不在乎。我想再重温一遍,再重温无数遍,永远这么重温下去。
“是我被你的魅力迷住了。”他说道,低头轻施一礼,那头宝石蓝的鬃毛如喷泉般洒落在他柔软的脖颈上。“欢迎到小马镇来。”他向我致意,然后仿佛梦幻般离去,走向一簇玫瑰花丛,继续我来临之际他就在忙碌的修剪工作。
快步经过他身边时,我的步伐顿住了。我盯着那朵被我飘在面前的郁金香。这东西只不过是一朵花而已,我随随便便就能从地上摘个一千朵这样的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毕竟,这个世界充满了鲜花。这是一份情感,一种珍稀之物,一种充斥在我们心中,让我们在这因恐惧和孤独而干涸的沙漠世界之中依然能茁壮成长的宝藏。我面前还有几首挽歌等着我去揭晓秘密,几首死亡的曲调等着我去经受磨难。然而,一朵郁金香,就足以提醒我,哪怕是在这个陌生的冰冷世界中,依然有值得去拼搏和努力的温暖。
又是一天的黎明来临了,我已经拥有了我的绿洲。我快乐地飘起郁金香,把它插在耳后。回头凝望了他一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非常不情愿地迈开蹄子向目的地跑去。现在,这固定仪式已经完成了,而我现在心里已经开始数着下次日出还有多久了。
* * *
他的名字叫晨露。他是一只陆马,一名园丁,也是一位艺术家。整个城镇的土壤就是他挥洒创意的画布,任凭他在上面耕耘,播种美丽的花朵。他把缤纷的色彩传向四面八方,就像一首优美的旋律响彻八方。每一缕明快的金黄、火热的深红、宁静的天蓝,都归功于他轻车熟路的职业水准。
据我所知,他是小马镇的一位种花者,也是唯一的花卉种植者。当然了,镇中心有不少出名的花商,比如雏菊、百合和蔷薇。但她们只是以花谋生,并非像晨露那样以花为生。
他每天在黎明时分醒来,沐浴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和蹄下的大地同放光彩。他一丝不苟地清理每一株杂草,地平线上升起的金色阳光为他照亮慧眼,帮助他打理自己的创作。
小马镇是一个美丽的小镇,可它并非天生如此。这个小镇如此完美,正因为他的工作这般完美,完美地专注,完美地沉着,完美地平衡。他在泥土和尘埃中跋涉,姿态优雅犹如芭蕾舞蹈。没有任何污垢可以玷污他的毛皮,那毛皮总是熠熠发光,焕发着无限的生机。某时某处,他已经从平凡之中参透了真理。哪怕是做同样的事,我们也远不如他那般优雅从容,只能在背后羡慕。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和这样一位天赋异禀的陆马小伙子在路上相逢,遇到这样一位勤奋而谦虚的圣徒。每一次,每一次,他都会停下蹄边正在忙碌的工作,暂停他高雅的创作,放下让这个世界更加美丽的使命,他会看着我,向我微笑,并且递给我一朵花……再赠送给我些别的什么东西。
* * *
“早上好,天使。”
再一次,我从他那里接过了花朵,硬撑着没软倒在地。整个世界从未天翻地覆,可晨露光是注视着我,我就觉得头晕眼花。“好吧,你还真是魅力十足,不是吗?”我说道,当时我都差点儿希望我是把这句话唱出来了。
“是我被你的魅力迷住了。”他以歌喉作答。不过,他只是再次鞠了一躬,就重新消失到那泥泞的舞台上去了。他正在邮局前面一洼顽固的土坑中汲取灵感,挥洒色彩和美丽。他的气息微微有些紊乱,含着劳作的汗香,我一点儿都不反感。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清香,让我的五感都为之陶醉,所以我不得不努力把那多郁金香飘在前面,装着在嗅它。我假装我的心跳加速只是因为这世界上如此普通的东西,再假装随便把它忽略过去。
结果我一败涂地。把那朵新的花插到耳后,我几乎是硬逼着自己走开。好险,差点儿我的腿就完全没劲了。
* * *
说起晨露与之交谈的小马,并不是只有我。但只有我,他才会如此迎接。他同样会和朋友和陌生来客交谈,只要能在从事园艺工作的时候分出精神,他就会微笑着和小马们聊天。
然而,他交谈的所有那些小马们,他欢迎的所有那些小马们,他对他们的称呼,没有一个是“天使”。除了我之外,再无他马。我知道这一点,我已经看过了他,亲眼注视着他。那些足以荣登艾奎斯陲亚时尚杂志封面的美艳良驹,他对她们的称呼也不过是“女士”或者“小姐”而已。哪怕是瑞瑞或者小蝶那样美若天仙的小马经过,他顶多也只是称呼她们‘淑女’,而且非常富有绅士风度。
只有在我身边,他才会突然变得这么诗意,那双蓝眼睛里面闪烁着火花,毛皮上面的污渍也随着表情充满了光彩而在我眼中消失无形。无论那闪烁在他眼中的火花是什么也好,它都激励着他从园艺马车上掏出完全相同的一朵花——一朵金色的郁金香——并且把它递给我,外加上五个价值无可估量的字:
* * *
“早上好,天使。”
这一次,我不得不强忍着没笑出声来。这是个十分沮丧的早晨,我们俩都被淋得透心凉。天马们正在为整个小镇提供早间淋浴服务,以便在下午晚些时候清理整个天空。整个小马镇几乎都被淹了,半个镇的餐馆和商店甚至都还没开门。初升的朝阳被挡在厚厚的雨云背面,只不过是几点灰色的斑块而已。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就这么穿过泥泞,让我的连帽衫也泡了汤。直到他说出这些既定俗成的话,我才意识到,这世界上所有的苦痛都无法阻止他重复最美好的行动——在悲惨的遗忘诅咒之下那美好回忆的残片。
“我觉得这东西恐怕不会变成一把黄色的雨伞吧?”我湿乎乎地笑着问道。
“如果它能的话,那我的工作就更轻松了。”他也湿乎乎地笑回来,忍着没大笑出声。我们这两个生灵就这样活生生地泡在名为“生活”的荒唐泥坑里游泳,这没什么可叹气的。他继续去泥地里忙碌了,而我则回到了落着雨的路上。可我们的心依然在飘荡,都没有回过神来。
那天下午,就算云开雨停,我的喷嚏还是停不下来。不过一点儿都没关系。在喷嚏连天的间奏中,我还能感觉到耳朵后面的花朵,我的笑容一直都没有消失。
* * *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什么引发了他的这种反应呢?究竟是什么激发了晨露——看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就说出同样的言语,做出同样的动作,到同一个花盆前消耗它孕育的金色珍宝,每天都有一次,每次都带着微笑,任凭我们俩把这孤独的合奏一路讴歌到未来?
当然,我可以把这当做是简简单单的奉承。可……我不想把这当做是简简单单的奉承。这想法毫无意义,毫无中心,只不过是对持续刺激的一般反应而已。就好像斯派克夸奖我的连帽衫一样,瑞瑞坚持要给我做件新外套一样,云宝黛茜疑惑为什么她会撞上我那栋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屋一样。
过去的一点时间,我都在接纳小马镇的每一位公民,把他们当做朋友、面熟的小马、甚至是血亲。与此同时,我必须后退一步,重新审视我的这些“邻居”,结果意识到他们永远只是对朋友的空洞模仿,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我和他们的每一次交谈都是初次谈话,和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是第一印象。不管什么时候,如果我想要再提跟他们之前讨论过的话题,我都得先拉扯一大堆话来引导我们的交谈进入预先设计好的阶段。由此,和另一个灵魂的亲密接触,其中的微妙之处只不过像是在某些毫无感情的机器上按个按钮而已。
可是,对于晨露,我什么按钮都不用按。我也不需要花费任何努力来安排前置的沟通。我只要存在,现身,从他蓝眼睛的视线中走过——哪怕是他在忙着创造那无价的花卉艺术——忽然之间,我就变成了某种目标,那么甜蜜,那么真诚,那么……美味。一想到其中任何一块碎片都是空的,我就心痛难当。
那么,为什么我会让他有这样的回应呢?为什么我会成为他每天光明的起点,让他英俊雄伟宛若日出?为什么他会向我献上他的微笑,那足以让任何有尊严的女生软倒在地的微笑,然后再用一朵花,一个问候,再为我把花插到秀发之中成为最美丽的发饰呢?
为什么我是晨露的天使?
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思考着它,我痴迷着它。而且,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第八乐章已经不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事了,除了挽歌,还有别的东西。那是另一只小马。尽管我多年以来的做了那么多的学术研究,谱写了那么多音乐作品,又接受了那么多成年教育。可现在,我只觉得我好像又变回那个异想天开的校园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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