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当然不打算让这皇宫的管理者犯困咯,亲爱的。”她漫不经心地用蹄子画了个圈。
在生活中的某些时候,笑的活像是刚看过牙医的小马一样,也是完全正常的。
瑞瑞只是翻了个白眼当做回应。“哼~!对于我这个年龄的女士而言,这种幻想真有那么没羞没臊吗?”
“咳咳,”我总算是从失态之中恢复过来了。“呃……这肯定是非常的……那个……”
“要我说呀,呃……这位……”
“心弦。”
“我打心眼儿里可怜那些完全长大了的小马们。”她说道,“真的,我真可怜他们。”她用魔法牵着针线穿过我的披风,缝补着上面的小窟窿。“我们就是由自己的梦想织成的。其中一些小马——被称之为艺术家的那些,甚至就是由它们所定义的。如果生活不是一块值得我们大胆地在上面挥洒创意涂上缤纷色彩的精美画布,那生活又是什么呢?”
我笑了起来,“你生命之中最美妙神奇的一晚就快要到了,瑞瑞小姐。”我说道,“陶醉在一个突然有机会化为现实的美梦中,这没什么可耻的。”
“亲爱的,陶醉于梦想从来都没什么可耻的。”她冲我眨着眼睛。“只要我们能用一些现实来鼓舞梦想,那就值得。我到底能不能在庆典上遇到我想见的他呢?只有命运才知道。但我肯定不会——哪怕一秒钟都不会——失去从我还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小幼驹的时候就在心中憧憬的梦想。”
“那个很小很小的小幼驹想通过求爱来成为公主?”我问道
瑞瑞对此轻声一笑,“心弦小姐,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肯定也有非常非常渴望的幻想的。”
我耸耸肩,“幻想稳坐坎特拉交响乐团的第一把交椅。”
“不用骗我,也不要骗你自己,亲爱的。”瑞瑞付过身来,那充满恳切的眼睛凝望着我心中的柔软之处。“毫无疑问,在你满怀理想的心中,依然有个浪漫的梦等待着实现呢。”
“浪、浪漫的梦?”
“嗯哼,没错。一份思绪,一份憧憬,一份比你现在假装知道的更宏伟更甜蜜的心愿。”
* * *
他向我微笑,他给我鲜花。我是他宝贵的天使,他也让我想起了它。我有一种冲动,想告诉他就算我是天使,很久之前我就失去了翅膀。任何甜蜜的天使都不该困在地面上,远离那温馨的家乡。直到他注视着我,表情是如此悲伤,我才意识到自己在胡扯了什么。我道歉之后便想要离开,可是却被他拉住了,他坚持要我解释刚才那番话的意思,他十分好奇,他关心着我,担心着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困扰着我的灵魂。
于是我告诉他了。交谈是在我们踏入小树林里散步的时候开始的。我假装对天气、对阳光、对我们周围那些美好的生活很感兴趣,只不过我双眼空洞,完全没盯着任何东西。他那双蓝眼睛中的恳切,就像他的笑容一样无法抗拒,于是我很快就向他坦白了一切。我诉说了一切,诅咒,定时袭来的酷寒,还有我如何在快乐灵魂的**中孤独终日,溺毙在他们对我的鼓励之中。
他明白了。我简直惊得目瞪口呆,他怎么可能会明白?他是在假装,只为了让我感觉好些吗?可是,不,他真的明白。他解释着,轻轻地握住了我的蹄子,凝望着我的双眼,和我一同分享他的心。一位折翼的天使,寻找着其他飞翔的方法。难怪我总是想作曲,我只是在努力去追寻那对我而言已经永远失去的风。如果他可以的话,他愿意化身为风,他愿意轻轻托起我的身体,将我带去那更明亮、更温暖、更幸福的地方。凝望着他的双眼,那窗后的灵魂是如此清澈,只希望能吸走我所有的悲伤,忽然之间,我失去了一切怀疑的力量。如果诅咒的寒冷把我当场冻死在这森林中央,只要是能死在他的怀中,那我也会毫不犹豫。因为我知道,他会满怀着无限的尊重和关怀将我埋葬,只有一位尽职尽责的园丁才能这么做。他也同样尊重和理解我在这冰冷的监狱中挣扎了这么多个月,才从周围无尽的幽魂之中被召唤了出来。
于是我告诉了他,我告诉他该在这样一座坟墓上铭刻什么。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就好像我以前从没告诉过任何小马一样,我无比认真地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我在他耳畔吟诵,伴随着我的气息,在我冻结的血脉开始崩裂之际,在我压抑的泪水开始奔流之际。他接住了每一滴,把那些泪水汇入那座水库,每天他都会从中汲取,来浇灌出整个小镇有史以来最美丽最多彩的造物。
在我不知觉间,夜幕已然降临。我不知道我们还剩多久,皎月就会将这一刻的美丽彻底粉碎。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步才能送他回到小马镇,并且向他道出一声痛苦的再见。我只知道我的小屋就在弯道附近,而我不想再去面对孤夜那冰冷黑暗的凝视,再也不想。我宁可去死。
于是我就找了个借口:比如向他展示我在小屋里保存的各种音乐创作什么的。让我吃惊的是,他真的很感兴趣。实在是可怕,真的,我本来该吓得魂飞魄散的。我的蹄子越来越快,但我并没有从他身边逃走,而是领着他回到了我的家,这坟墓一样的家。
刚一进门,他就惊叹于墙上挂着的那一大堆乐器。那一脸钦佩的微笑闪烁在琥珀色的烛光之中,仿佛升起的朝阳。我好不容易才点着了壁炉,简直是不可思议。倒不是说我真的很冷,其实现在我已经是大汗淋漓,把帽衫都给湿透了。我本该把这蠢东西给脱掉,我意识到如果我开口请他帮这个忙,那这位绅士可能会乐意效劳。一想到这个,我的汗出的更多了。
他注意到了,这是当然的。他什么都看得见。不然他怎么能在世界上最隐蔽的地方也播种并培育出无尽的美呢?他走过小屋的地面,朝我走来。我们的蹄子并没有接触。现在这里,我们都处在某些既美丽又危险的边缘,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必须保持神圣,直到我主动要求搭起桥梁。我就站在那里,颤抖着,离他关怀的表情只有几寸远。我意识到有史以来最好的桥梁首先都会经历建筑师的崩溃,以便脆弱之处暴露出来。
这苦涩的合奏让我们之间忽然酝酿出了泪水。灯光熄灭之时,在这小屋之中曾经孤独地奏鸣过这么多凄凉的交响,唯一的光亮起,那不过是我摇摇欲坠的心中不变的痛苦。我在这里蜷缩的夜晚已经不计其数,自己的呜咽如小夜曲般伴我入眠。每天早上醒来,我都刻意将它们遗忘,甚至都没在我自己的日记中记过这些东西。意义何在?众生皆悲哀,众生皆孤独。我只是从没想过——哪怕再过百万年——这些悲惨的东西都是我自己,唯一能和他们交流的只有我自己。勇敢的士兵会痛苦地战死沙场,无畏的勇者会凄凉地埋骨他乡。至少,他们都有同伴的歌声为他们哀悼,他们的勇气和传说会被传颂千年。而我死去之际,辛苦创作的挽歌也将随我而去,我的旋律留下的一切,转瞬间都会在陌生来客的呼吸之间无情地化为空白。
直到我用袖子拭去眼中的泪,才看清他的脸已经近在眼前。此刻,我才意识到我脑海中的每一缕细微的思绪都被大声宣泄了出来。我只想沮丧地尖叫,但他温柔地嘘着,让我静了下来。他偎依着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我终于感受到了他金色毛皮那柔软丝滑的质感。他对待我的方式就好像我在他眼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宝贵千百倍。他没有用甜言蜜语,没有用冗长的演说,没有用空洞的尝试来安抚我。他所念出的一切,只有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就好像温柔的蹄子把生命的种子播入惰性的土壤中。就在此刻,我终于崩溃了。
他抓住了我,他拥抱着我。我试着告诉他,这就是我渴望的一切:被拥抱,被关怀,让我的存在得到承认,让我的价值得到实现,就通过这无穷无尽的拥抱。可我哭得实在是太厉害了,哭得泣不成声,哭得上不来气。但事实证明,对他而言,根本无需言语,言语对他毫无意义,就好像对我一样。毕竟他已经明白了,他已经理解了。
随着流逝的时间由分钟过渡到小时,我们就躺在壁炉前,他只是抱着我。用他的体温和低语驱逐着黑夜那诅咒的寒冷。而我放松了——疲惫了这么久,痛苦了这么久——我终于放松了,我知道,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寒冷,都会被他驱逐殆尽。他的心从一开始,就是为我们俩建造的温室。我知道他明白,因为无论我哭泣也好,呜咽也好,他的微笑永远都不会消失。我想永远为他谱曲,我希望他的耳中充满无限的美好,就像他在这里馈赠给我的一样。
然后,当我抬起视线之际,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透过窗外,我看到了金色的太阳正在升起。黑夜已经过去了,那寒冷的月化为了泡影,就像一场噩梦。我只觉得心跳加速,仿佛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他问我怎么了,但不仅如此。当他问起来的时候,他念出了我的名字。
他说出了我的名字。赞美塞拉斯蒂娅啊,他说出了我的名字。他没有忘记我,我对他而言依然有意义,我依然是存在的。在他的拥抱之中,我不仅仅只是一个颤抖的躯壳了。我的名字已经铭记在他的心中了,我知道我已经不再身受诅咒,因为我已经属于了他,而他也已经属于了我。
于是泪水也就到此结束了。我拥抱着他,靠在他身上,偎依在他怀中。我甚至可能笑起来了。他也一样,用他的前蹄抚摸着我的鬃毛,好像我是一个瓷娃娃。清澈的晨光透过窗口涌入了房间,崭新的未来降临了,崭新的道路在我面前展开。猜测着我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最后决定,是嗅着他的体香,想到这里我又笑了。只是为了更贪婪地嗅着他的气味儿,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而是现实。
这真的就是现实。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