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虚弱地长出一口气,如果我把蹄子搭在他肩上,他会不会吓一跳?我感觉到了脉搏在跳动,但却不是我自己的。一眼瞥去,原来我已经这么做了。下一秒钟的沉默就像是在打碎水泥地。我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慢慢地开了口。“如果说,最近几个月里我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生活之中总有些东西是有待完善的。所需要的只是合适的时机……”我的微笑是那么幸福,却又那么痛苦。“……还有合适的对象来相伴相依。”
我看到了他眼中最细微的波澜,不知道那是否惊吓或是激动。不管怎么样,他并没把我的蹄子从他身上推开,又说起话来。“你是一只非常了不起的小马,心弦小姐。”随之而来的是微笑。“真想知道,当你演奏音乐的时候,会不会和你的言语一样和谐呢?”
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说我“了不起!”这……这就好,对吧?这程度至少该值得上两个“不错”或者是半个“神奇”了。“这个嘛,能说的就只是说说而已,我总是有点儿啰嗦。”我扭头看着挂在我金腰带上的七弦琴。“不过,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让你体会一下我的和谐程度-”
一声重重的撞击声回响在整个温室里。听起来很明显是四条腿在石头地上翻倒的声音。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的惊恐让我都不敢去看他的情况,不敢去验证心中那惊恐的怀疑。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当我回头看清了他的时候,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晨露之前几秒钟都默不作声的原因。
哦,塞拉斯蒂娅啊!这可怜的家伙!又来了。好吧好吧,保持冷静,不要惊慌。别再像那天那样吓得六神无主,好像丢了魂儿似的。他的……那啥……猝……猝……对了,猝睡症。这毛病来得快,去的也快。只要……只要等着就好,等着就好……
我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平静了心中的惊慌,只是在他身边伏了下来。他在呼吸,这次我能看出来了。温室里死一般寂静,所以我可以看到他躺在地上的时候,鼻子里在吹拂着轻轻的气息。他的前腿非常细微地抽动着,脸上偶尔会微微皱起眉头,然后又恢复平和。我试着想象了一下这样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陷入昏睡,随时都可能倒地不起。我尽可能不要怜悯他,努力忽略那种好像肚子里开了个大洞的难过感觉,可我无能为力。
轻轻地伸出一只蹄子,轻轻地抚过他蓝色的鬃毛,仿佛那是脆弱的薄冰。我实在是情不自禁,现在我只能勉强遏制着即将冲出喉咙的呜咽。在我诅咒缠身的生活之中,我和周围小马的交际因为诅咒的影响而随时可能会崩溃回见面之前的初始状态,这让我都受够了。就这一点,我其实也不怎么羡慕晨露,因为这病情让他同样无法控制自己。在我诅咒引来的万千灾厄之下,至少我还能控制着我的才能,我生命中唯一的立足之地。
就在此刻,另一个恐怖的顿悟让我只觉得五雷轰顶。晨露已经倒下了。没有了他的声音,我只觉得愚蠢、荒谬、而且毫无依靠。面对涌上来淹没我整个身体的寒潮,这件薄薄的银白色裙子所起到的作用简直是太可悲了。哪怕是透过温室的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也无法融化我严酷的现实。
所以,当他再次开始蠕动的时候,我几乎都没有放松。长叹一声,当我面对着他正在苏醒的面容低声开口的时候,不得不强颜欢笑。“你还好吧,先生?”
“唔……”他哆嗦了一下,咬着牙齿倒吸凉气,揉着疼痛不已的脑袋。“是,是的。我想没事吧。”
“刚刚你摔的可真不轻。”我的声音干涩而单调,视线徘徊在铺设地板的鹅卵石图案之中,我在脑海中绘制出了快速撤离的道路。“你真走运,还有谁在这里看到了你。呃……我,我想……”
“怎么?我碰到了什么吗?”
“哈,得啦,没啥是修不好的。”我声音很讽刺,听起来简直像是某个建筑工了。咽着唾沫,我朝这地方的出口瞥了一眼。“好吧,既然我知道你没事了,那我……我想我也该走了。”
“是吗?”晨露眨了几次眼,然后眯起眼睛盯着我。“这是否表示,关于该采用哪种鲜花的主意,你脑子里改主意了呢,天琴?”
“谢谢你,但我只是-”我僵住了,全身上下都僵住了,除了我的心,全都僵住了。伴随着每一次轰然鸣响的脉搏,我的头渐渐转向了他的方向,表情简直是瞠目结舌。“你……”我的声音抖得仿佛风中落叶,完全没有力量去掩盖。“你还……记、记得我?”
“好吧……”他耸耸肩,“要是我不记得,那可就太没礼貌了。不是吗,心弦小姐?”
我呼吸急促,几乎上不来气儿。他的形象正在我眼前倾斜。我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因为我正在帮他重新站起来——差点儿没把他拽倒向另一边。我用前蹄紧紧挽住了他的蹄子,根本不想放开。“再、再说一遍……”
“说什么?”
我紧紧闭上双眼,扭开脸朝向别处。“我的名字。求求你,把……把我的名字念出来。”
我觉得他的声音靠得更近了,他肯定是在更仔细地端详我,看看我是不是撞到了脑袋。“天琴,天琴心弦……?”
我被什么东西给呛到了,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英俊的脸庞变得一团模糊。我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直到影像再度清晰,清晰得就像是我的梦。“你想带我去哪里呢?”我喃喃道。
晨露弓起了眉头。“呃……什么?”
我哆嗦了一下,声音缩成了小声的吱吱叫。“嗯……我是说……”我维持着僵硬的笑容,把我的头歪到了一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是想让他别看我哪里。是我烧红的脸蛋还是我逐渐湿润的眼睛。“你……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是说……一块儿?”
晨露朝那些鲜花瞥了一眼,因为还有工作要忙,他张开嘴打算抗议……不过片刻的停顿后,他凝视着,轻松地笑了。“当然。我……很乐意,天琴。”
“太好了!”我喘着气,用我的两只前蹄握住了他的那只蹄子,差点儿没蹦起来。“我正好知道个好地方!”
* * *
“哈哈……”晨露感慨地摇了摇头,和我一起散着步。“我一直都很喜欢在湖边散步。”
“真的吗?”我哼着歌,走在他身边,自己笑个不停。“真是碰巧了,我也挺喜欢的呢。”
“这地方很少有小马会来。”他说道,凝望着我们右边泛着涟漪的湖水。暖洋洋的清风吹来,令我们为之陶醉。午后的阳光在湖中映出无数深红的条纹,把我们遮蔽在绘画般优美的棕褐色调中。在我们周围,是生机勃勃的九月。我觉得好像我再也不会寒冷了。“我觉得真有点可惜啊。有那么多值得去看,值得思考的东西。不过,与此同时,能清静下来,我也非常感激。”
“你觉得自己喜欢独处吗,晨露?”
“有时候吧,我想。”他瞥着我。“唉,那你呢,天琴?”
“好吧~~~”我的低吟合着韵律。“没那习惯,这个我可以跟你保证。”
“考虑到你办的那些音乐会什么的,你经常四处奔波吗?”
“哦,几乎没有。”我清了清嗓子。“不是那样的。我最近几乎没什么社交活动的机会。”
“为什么?”他问道。“你似乎天生就是一只非常健谈的小马。”
“你-你真的这么想吗?”
“当然了。”他笑了起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有那么点儿哲学味儿。”他评价道。
“所以呢?”我笑得很狡黠,小心翼翼地踩着翻倒的木头,免得扯坏瑞瑞做的裙子。“你的意思是说女生不该哲学味儿咯?”
“完全没那意思。”他笑着说道,“只不过,哲学是靠故弄玄虚来衡量的。在那些云山雾罩的文字游戏中,男生很容易就会被绕晕了。女生……我一直都觉得,还是那些日子过得更实际的女生更好。”
“日子过得更实际?我猜你是说扫地做饭洗衣服,铺床叠被生孩子,对不对啊?”我冲他挤了挤眼睛。
“哈哈……可不对呢。”他在一大丛香蒲旁边驻足,扭头望着我。“我只是说,这世界上有很多美丽的事物,而且其中大部分,正好都是女生喜欢拿来当例子的。”
“嘿,你说的真简单。”
“确实。”
我咯咯笑着摇头不已,慢慢地绕着他踱着。“请恕我冒昧,你可有点儿守旧啊,晨露老先生。”
“守旧也是一种展望未来的好办法。”他回答道,“另外,我也不能假装所有那些男子汉气概什么的都适用于现在的世界。是你把睡倒的我从温室里唤醒过来的。”他有些腼腆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真的非常感谢你,天琴。”
“哦,我就像个叫男生起床的女佣,又穿了身闪亮的铠甲。想当这种角色永远都不晚。”
“说得好,”他说,然后朝我有点发颤的蹄子瞥了一眼。“你走累了吗?”他问道。
我很羞涩地向他笑着,“如果我说‘是’的话。这是否表示我们能坐在这里继续聊?这里实在是太美太安宁了。”
“绅士永远不会太主动地去安排一切。”
“好吧,那太糟糕了。我们就坐下来吧。”
在最后一刻,他朝我伸出了蹄子。几分好奇,几分诙谐,我伸出我的蹄子接受了他。他把我领导了一片平坦的小草皮上,只有他这样专业的园丁才能发现的位置。首先花了点儿时间把我的裙子抚平,我才端庄坐下。而他则更礼貌地先等待我完事之后才坐了下来。
“我并不总喜欢这种安宁,”他说道。
“哦?”我好奇地盯着他。“是出于自愿?”
“事实上,不是的。”他凝视着涟漪的水面说道。“我的家庭里,父母都是士兵。要说士兵家庭有什么你必须知道的事情,那就是他们永远都得四处调动,不会在一处停留太久。和我同龄的男孩子过着这种经常搬家的生活也还好啦,可我……有个尴尬的问题……”
“就好像刚才让你睡了一觉的那种问题?”
他阴沉地点点头。“咳咳。我的情况可不怎么样。“
“这一定非常不安,”我轻声说道,“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一个安稳的家,甚至在你生病的时候都没有安心之地。”
“我的父母就是我安心之地。”他说道,“就和他们一同工作的其他小马们一样,我一直都深深地景仰着那些为了艾奎斯陲亚的国土、为了天角兽公主们贡献自己力量的小马们。只是……”他的声音渐渐沉寂,浅浅的湖水映着那双蓝眼睛。“我只希望,我能做的贡献不只是景仰他们而已。很多和我同龄的雄驹已经发挥了自己的作用。我只希望有一天……在我还没老到走不动之前,能有机会实现我自己的这个梦想。”
我凝视着他身边,计算着一秒一秒流逝的时间,直到我鼓起勇气问道,“你是想去证明什么吗?”
“嗯……”他平静地朝我笑了笑,“更像是想去获得什么。”
“比如说?”
“清楚。”他说了出来。
“清楚?”
晨露缓缓点头。 “曾经有一刻……在我年幼的时候,一个非常特别的时刻,就像所有的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神奇的顿悟之刻一样。”说着,他咽了口唾沫,比划了一下,“可对于我而言,这并不仅仅关系到发现我自己是谁,以及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小马。这是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变化。我脱离了病弱的童年,就像黎明的太阳破云而出一样。从那以后,我明白了在这世界上我想要做什么。然而……虽然道理很明白,可我却发现自己失去了……那种……”
“蹄踏实地的感觉?”
他瞥了我一眼。
我温和地笑了笑,“你不是唯一会时常对自己的能力失去控制的小马,晨露。不管是晕眩也好,还是精神上的痛苦也好,我们都该把这当做是提醒,让我们明白是什么成就了今天的我们自己,以及如何去再次迎接当前的荣耀。”
“这是个值得坚持的美好希望,天琴。不过有时候,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哆嗦起来,凝视着空中,仿佛来自他过去的什么苍白之物正在闪烁。“我害怕,唯一能抓住现实的办法,就是以某种方式扭转时间,重新回到过去,变成那个年幼的孩子。让这迷惘的世界消失掉,就像是一次机会,唯一的机会……”
我缓慢点着头。“对,你和我想说起过去那些悲惨的往事,可以一直说到老呢,写本大长篇小说都绰绰有余了。”我笑得很灿烂。“不然……”
“不然……?”他望着我,阳光太灿烂,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我把腰间的七弦琴抱到了胸前,坐在他面前,我向乐器的琴弦射出一股魔法的脉动。“不然……我们也可以重新创造之前失去的一切。”
“我……我恐怕不明白……”
“嘘……”我深深地望进他的眸子里去。“只管放松,晨露,仔细听着。”我闭上了眼睛,几个潦草的音符从我心中闪过,直到我看到整组乐曲都浮现在我面前。然后,我精确而细致地演奏出了每一个音符,夸张、丰富、充满活力,沉着稳重,让我的琴弦尽情歌唱,发挥出了最出色的效果。当我依次奏出每首曲子的旋律之时,我稍稍瞥了一眼晨露的表情,只见他下巴掉的越来越低。乐曲快要完成之际,他已经有点上不来气儿了。
“那……那真是……”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那真是我听过最宏伟的马里斯•拉威尔的皇家交响乐了!”
“哦,得了吧,晨露。”我咯咯笑着,“你也太会恭维了。那,要是我碰巧……练过……”我的声音顿住了,我本来以为这曲子会让他很开心。
但是,我根本没想到,雄驹的眼角闪出了泪花。“我的爸妈,他们曾经就是合着这首曲子行军的。我小时候放了学经常透过围栏看着他们回家之前出操走正步。”他声音很低,“我努力去模仿他们,模仿他们的正步,模仿他们自豪的模样,他们无所畏惧的气势。岁月流逝,虽然我的麻烦越来越糟糕,但依然努力跟随着他们的节奏前进。他们一直都在为我加油,一直都相信我的热诚。当我最后长大,年复一年地尝试报考坎特拉皇家军校的时候,尽管我总是失败,但我依然坚持不懈。哪怕是今天,我依然努力抱着希望。因为在能达成他们所取得的成就之前,我都不会完全满意的。”他重重地咽着唾沫。“我欠他们太多了……欠他们留给我的一切太多了。”
“他们……留给你的?”我眯起了眼睛。忽然之间,我恍然大悟,一下子全明白了。那翩翩的风度,对证明自己的不懈需求,对于救世主的无限憧憬,几乎是有点儿傻气的眷恋与渴望。我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什么碎裂了,化为轻声的问题问了出来。“哦,晨露,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