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里只剩下了我,还有睡在我怀抱中的晨露。酒店的残骸安静地散落在我们周围,就好像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战斗。我的呼吸渐渐平缓,抱着他温暖的身体,我凝视着他,小心翼翼地检查着他的身体。那些细小的伤口和青肿在他完美无缺的身体上落下了无数的瑕疵。我看到他的左脸颊上有一处细微的伤口,轻轻地,我抬起一只蹄子,摸在他的脸上。
就在蹄子接触到他丝滑的毛皮之际,我只觉得内心的一切都冻住了。现在,事实真相才伴随着轰然雷鸣降临在我面前。我的心脏在胸膛中砰砰跳着,完美地应着他心跳的节拍。我已经开始明白,在我生命之中什么可以承受,什么无法承受。但是……我们俩到底这样到底算什么呢?挽歌对我而言,或许根本没什么神圣的使命。可是,像这样天使般圣洁美丽的时刻呢?
轻轻把他的鬃毛拨到一边,在正午的阳光下,那张金色的面孔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这么美丽,这么纯真的存在,怎么可以这么孤单。我的想法实在是太自私了。但是我并不在乎,我再也不去想那些了。
我低下头来,轻轻地把他往上抱,直到我们的额头最后接触到一起。今生今世,我从未感觉过这么温暖,就像是要融化了。我偎依着他,温柔地磨蹭着他。我的腿在颤抖,酸痛,但他就是我的锚,让我只想离他越近越好,直到我感觉到他温柔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脸上。
于是我情感的堤坝就此决堤了。轻声的呜咽中,我抱着他哭泣。我的泪水流淌在他额头上,仿佛一条神圣的河流。他是这么温暖,这么脆弱,这么生机勃勃。真希望我也能这么活着啊。天使们之所以谨慎地降临到世间是有原因的。他们需要像这样极度幸福的时刻来提醒自己,什么是值得保护的,因为那往往是他们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不像是这一刻——一种无比火热的回忆,永远活在我枯萎的灵魂里。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记着,我就永远都不会崩溃。
当仙果、轰隆、还有其他小马们,当他们拉着红心护士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在他们关怀的呼唤中,在他们细心的照料中,在他们温柔的呵护中,晨露醒了。当他被包扎完毕,重回健康之时,他伸出一只蹄子,依次轻轻拍了拍轰隆和仙果的肩膀。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有些茫然,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在抽搐,追寻找着那突然失去的温暖。他抬起蹄子抹了一下额头,因为那秘密的洗礼留下的湿润而有些诧异。注视着前蹄上挥发的泪水,他抬头望着天空,就像一个孩子在金色的黎明中醒来。
* * *
第二天,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七弦琴就懒洋洋地摆在我身边。我没有去弹奏它,我甚至都没怎么呼吸。凝望着夏末温热的影子,我的胸口缓缓地起伏。昨天我从崩溃中恢复过来之后,我在身体上随便缠了几根绷带。没什么可自豪的,我一点儿胜利感都没有。一个无家可归的守护天使的未来也没什么可预言的。
蹄声绕过了拐角,仿佛轻声的雷鸣打破了午后的宁静。我用余光看到轰隆沿着小路默不作声地快步走着,样子很寂寞。他边走边叹气,每次都比前一次更深刻,更阴沉。很快,他那黯然的步伐就到达了山顶的一棵树下。然后他颓然软倒在树荫里,盯着他蹄子外面那层厚厚的泥巴。
最后,我朝他那边望去。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我开了口。“还有比一只不能飞的天马更糟糕的吗?”
“嗯?”他瞥了我一眼,然后一哆嗦。“哦。你好。”
“嗨。”
“你……你也要对我大喊大叫了?”他抱怨着,“大家都这样。”
“为什么?”
他无精打采地拨弄着周围的小草。“我昨天差点儿害死了一只小马。”
“真的?”我微微一笑,“你这模样可不像是个谋杀犯。”
“不,不是那样……”他呻吟着,“我干了些蠢事,为了救我,一只小马差点儿没了命。整栋房子差点儿没砸到我们头顶上,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活下来的。”
“可能我们这辈子之所以走运不是没原因的。”我轻叹一声,“也许命运是在告诉我们,在生活之中可不仅仅只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要学的多着呢。”
“怎么都好。”他脱口而出。“我哥哥这阵子禁止我自己飞行。我猜我也不能怨他。只是……”
“什么?”
“我想找些鲜花。从天上找的话要方便多了,至少能找到它们长得最好的地方。”
“为什么要找花?”我继续逼问。
“我……”他咬着嘴唇。“我不知道,真的。只是觉得应该找……”
“你喜欢花吗?”
“不,”轰隆哼了一声。“我才不呢。”
“那为什么-?”
“那无所谓,好吗?!”他沮丧地颤抖着,用蹄子捂住了脸,声音也随之沙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长叹一声,“我只知道我就是个怪家伙,就像我朋友们叫我的那样……”
我默默地盯着他,但随后我的耳朵哆嗦了一下。从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一阵旋律般的声音。一连串的欢笑声划过空中,其中一个尤其悦耳。我朝左边望去,正好看到有三个孩子正在跑过高高的草丛。扭头瞥了一眼轰隆,我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集中精神,昏暗的绿色光晕照亮了我身下的长凳。
“嘻嘻嘻!”小苹花的声音停住了。“哎呀,小璐!你耍咱吧!你说真的吗?”
“嗯哼!”飞板璐点点头,咧着大嘴。她和另外两个孩子都穿着那标志性的童子军披风。“然后啊,他爬起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你最好别再欺负空白屁屁了!否则下次我再揍你的时候,你就会跑到哪儿哭到哪儿!’”
“难怪他今天早上啥都不说呢!”甜贝儿表示,跟在她们后面穿过草地。“你是大家最不想惹的小马,飞板璐-”还没等她说完,一团绿光就把她的披风从肩膀上拽了下来。她惊叫一声,急忙转过身,只看到她的童子军披风在魔法的风中飘舞。“哦天,等我一下,伙计们!”
“啊!什么?又来了,甜贝儿?”飞板璐的声音呻吟着。
“你就该把那玩意儿系在你鬃毛上!”小苹花哼了一声。
“哈哈哈…真好玩…!”甜贝儿气哼哼又气喘吁吁地追着那块失控的布片子。“我说真的!等等我!”它飘来飘去,最后停在了公园小路旁边的一棵树下。她追上了那东西,把它高高举在蹄子上,活像某位愤怒的时尚教主一样低声咆哮。“唔唔唔唔唔唔!这蠢布片子!真希望我能找点什么东西好好教训教训-”说到这里,她僵住了,意识到自己并不孤单。
轰隆也同样意识到了。他惊叫一声跳了起来,缩到了树后面,好像有谁正在用长矛顶着他。
甜贝儿只是眨着眼睛望着他,他也茫然地望回去。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她咬着下嘴唇,往后退了几步。
轰隆左右为难,浑身发抖。他向前冲去……大概有两寸远,就在绝望的笑容中僵住了。“你、你好啊。”
“唔……”甜贝儿把半张脸都藏到了松脱的披风后面。“你好……”
“你……”他从牙缝里挤出短短的声音来。“你好美-呃……呃……我是说,你的声音。你真有一副金嗓子。”他咽着唾沫,“那……我,我听到了来着。你……你唱的真好听,我觉得……真酷。”
甜贝儿的视线都垂到草坪上了,她用蹄子轻轻踢着土。
“你在跟你朋友们做什么吗?”轰隆用蹄子在自己后脑勺光滑的鬃毛上一个劲儿地揉。“因为我觉得你们仨总是一块儿……呃……去大冒险还有……嗯……给镇子里办事还有……等等等等的。有些小马可能觉得你们有点儿烦,可我觉得你们真的非常非常会帮忙……之类的。我绝对不是那种觉得你们有点儿烦的小马。我……唔唔唔……我都不知道我干嘛要说这些了……”
甜贝儿忽然一哆嗦,然后抖得更厉害了。
轰隆眯着眼睛看着她。“你……你还好吗-”
紧接着,甜贝儿一弯腰,在他们之间的草地上吐了一地。
“哇!我的天!”轰隆吓得往后一蹦。
“呃噗……呕……”甜贝儿一屁股坐了下来,用前蹄擦着她的脸。她哭丧的小脸红得都发紫了。“哦天呐!我……唔唔唔……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这个……我、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咳嗽了几声,喘了几口气,紧紧把披风抱在怀里。“求求你,请不要觉得我很恶心!”
“那……”轰隆睁大了眼睛眨巴着,“那可……”
甜贝儿哆嗦了。
“那……”轰隆眉开眼笑,“……真是帅呆啦!”他的翅膀兴奋地拍打着,整个身体都凑了上来。“我从来没见过小马能像这样呕吐呢!”
她立刻笑了,“真的吗?你是……呃……说真的?”
“是啊!我敢打赌,连我哥哥都会刮目相看呢!”
“小苹花说这是因为我老是吞苍蝇。”
“真的吗?”轰隆朝她蹦了过去,“要找些更大的虫子吗?”
“唔……”她咬着嘴唇,再次藏到了披风后面。“还、还是算了。”
“哦。”轰隆马上萎了下去。“呃哈哈……当然你不会……”
“可……可……可是我们童子军正要去抓松鼠呢!”甜贝儿说道,当她看到轰隆的空白屁屁时顿时精神起来了。“要和我们一块儿来吗?!”她笑了,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说不定我们能帮你找到你的特别天赋呢!”
“嘿,好啊!”轰隆开心地叫道。“真是太巧啦!我也在寻找我的特别天赋呢!”
“哦,那你还等什么呢?”甜贝儿咯咯笑着示意他一块儿来。“快来吧-哇啊!”她忘了自己的披风还拿在蹄子上,结果不小心绊了一跤。
“嘻嘻嘻……咳咳。来,我来帮你吧。”轰隆走了过来,用非常礼貌的动作把披风系在甜贝儿的背上。
她一直站着不动,脸蛋上挂着可爱的红晕。等他系好了之后,才甜甜地向他笑了。“谢谢。”
“不用客气。”
“我们该找我姐姐帮你也做一件!”
“嗯……”他害羞地笑了,“我穿它可没你那么好看。”
“怎么都好。松鼠在等着呢,我们走吧!”
“嘻嘻!好啊!”
两个小家伙一路跑上小山丘,加入了在那里等待的小苹花和飞板璐。我一直在旁观,像只老鼠一样默不作声。我不想打扰这一刻,更不想打破今天以来我心中第一次温暖的脉动。
“哎呀……真是甜蜜得好像啥事都没有过似的。”
我扭头朝身边瞥了一眼。
仙果正顺着路走了过来,没穿工作服,没戴安全帽。那身露出来的毛皮和雪白的鬃毛真是值得一看的景色。我都在猜她是不是故意把这样的美丽和优雅给藏起来了。她一开口,我就立刻认出了那个粗鲁豪爽的建筑工。
“这个小镇里的家伙们为了昨天的事,对那个小淘气真有点太过分了。”
“你得提醒提醒我。”我淡然地说道,“昨天到底出了啥事?”
一想起来,她就打了个哆嗦。“一些蠢事,主要得怪我。所以我才会跟这孩子的哥哥来了一场非常过激的交谈。雷纹在这附近是一只挺受欢迎的雄驹,可他脖子上那玩意儿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基本上一半都没用到。”
我不由得好笑。“你给我的感觉挺敏锐的。”
“我估计还不够敏锐呢。”仙果呻吟着,她无奈地坐了下来,用疲惫的蹄子揉着自己的鬃毛。“我本来该采取更多预防措施,好让拆除的时候大家都能远离那酒店的。我本来贴更多告示的,我本该把这消息传得更远更广的,告诉更多的天马的。我本来就不该用定时引爆的。”
“马后炮总是很容易,”我评价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自己这么苛刻?大家不是都安全出来了吗,对吧?”
“勉勉强强,而且这甚至都不是我的功劳。”她抱怨着,“我发誓,这几个礼拜以来我一直都在犯晕呢。我想展示的工匠精神都见鬼去了!”
“让我猜猜?”我耸耸肩,“是大奔腾庆典搞得你心不在焉?”
“哈!说的跟真的似的!”她大笑了两声,又唉声叹气地萎了下去。“我倒希望这日子过得真能有那么白痴就好了。”
“如果让你分心的不是庆典,那又是什么?”我轻声笑着问。然后,我忽然醒悟了。随着倒吸凉气的声音,我脸上的笑容飞快地消失无踪,“……是谁?”
她咬着嘴唇,一脸的黯然。这表情我非常熟悉,那是我在一只英俊雄驹美丽的蓝眼睛里看到的倒影。“那都无所谓。我这又是扯闲又是瞎逛的,现在干啥都晚了。另外……哈,我天生就是个野丫头。他需要的是那种更温柔、更优雅的女生。”
我温和地注视着她,咽了口唾沫,开口说道:“小马想要的,通常都已经有了。据我所知,那些最努力去寻找的小马,往往直到最后,都会是最孤独的灵魂。”
“嗯,命反倒更糟了。”仙果低声喃喃道。
“对。”我缓慢而冷漠地点了点头。“没错。”
最后一次犯难之后,她叹了口气,仿佛把内疚感通通叹了出去。然后她勇敢地笑了。“好吧,纠结以前的错误也没啥意思。我明天还有座房子要盖呢,最好趁早去找我的伙计们开始做计划。祝你下午好了,女士。希望你不会再遇到哪个悲催的女生成天大声哼哼她们自己烦恼的那点儿破事儿。哈哈哈……”
我冲着她的背影挥了挥蹄子,“这……根本没什么可内疚的啊……”她离我已经太远,听不到我的话,我在原地冻得太僵,更没法让她听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