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说说看,心弦小姐。”瑞瑞说道。我们都在方糖小屋里,她隔着桌子和我遥遥相对,玫瑰色的蜡烛照亮了正在交谈的我们。“请容我冒昧,不过,你有没有经历过不可能的迷恋呢?”
从乐谱上抬头凝视着她,我微笑了。
“谁也不可能永远沉浸在不可能的迷恋之中,瑞瑞小姐。”我回答道。“不管在大奔腾庆典之前的你是什么样的小马,现在那只小马都已经永远消失了。不过,请扪心自问,你会想要那个为爱而狂的可爱傻丫头重新回来活在你身体里,继续主导你的生命吗?”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我,在傍晚的阴影下,她的微笑是那么明媚。“不。”她轻叹一声,平静地笑着摇了摇头。“我想我再也不会变成她了,而且对此我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我飘着羽毛笔指了指。“回忆仍在。”
“回忆,心弦小姐?”
“它们实在是太美味了,难以完全割舍。前提是我们不记得它们是何等脆弱。”我凝视着环绕蜡烛的金色郁金香花冠,“幻想的存在之处,还有比我们内心深处更好的地方吗?不过,至于我们的心,它取决于我们何时为它做好准备,去迎接它们的诞生,或者破灭。不管我们的幻想有多么极端也好,我们都无法真正预见何时真爱将会降临,何时我们的饥渴能得到满足,何时能不那么形影相吊。”
她的微笑有点捉摸不定,但比她之前任何表情都更加真实。“我觉得,好像我自己已经都饥渴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而且我们之中有些小马还得饥渴更久呢。”稍稍停顿了一下,我轻轻地用蹄子扫过花冠的花瓣,补充道:“有些小马,不是所有的。”
瑞瑞安静地把她的咖啡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在离去之前,她走到我身边,把蹄子搭在了我肩上。
“可不要饥渴至死了哦,心弦小姐。你实在是太美了,不该对这个光辉的世界抱着如此淡漠的心。”
“我懂,瑞瑞小姐。”我平静地向她微笑。“毕竟,众生为爱而生。”
听到这句话,她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她留给我一个甜蜜的微笑,某种介于骄傲和忧伤之间的东西。一声悠然叹息,她昂首直出方糖小屋的大门,融入了最后一缕曙光之中。
我孤独地留在座位上,与我的挽歌相伴。我瞥了一眼晨露的鲜花礼物。多美的东西啊,就因为恐惧未知,有多少美好之物就这么被深深隐藏起来了?我是小马镇唯一身受诅咒的灵魂,有点恐惧也是合理合法的。更重要的是,像这样保持恐惧,乃是我身为天使的职责。
站起身来,我吹灭了玫瑰色的蜡烛,花冠轻快地悬挂在我的蹄中。
* * *
第二天早上,电锯和手提钻的噪音充斥着房子的木头框架,一片混乱的喧嚣。如果是以往的任何一天,仙果都能完全掌控全局。可现在,她不是被工具绊倒就是脑袋撞到梁子上。一直都火冒三丈,心浮气躁。她一直都揉着脑袋,就好像头疼得厉害。
“不……不……不!”她扯着嗓子吼个没完。“我都告诉过你们了!你们就没把蓝图看对!这该死的基础框架歪了差不多有二十度以上!照这个速度下去,等他们开始装窗户,那咱们就要好好听响了!”
“好吧,对不起,仙果!”另一个建筑工提高音量压过了噪音。“不是你让我们这么干的吗!”
“我还得告诉你多少遍——要是我脑筋秀逗了,那就提醒提醒我!”
“要是你今儿早上脑袋真那么疼的话,那没准儿你该戴个安全帽,像个聪明娃儿一样!”
“甭跟我扯犊子!”仙果又开始揉脑袋了,然后她叹了口气,最后喃喃抱怨起来。“不过他说的也对。我这是在干嘛呢?自杀么?”她恍惚地迈开蹄子,跌跌撞撞地走过一堆水泥,眯着眼睛朝着木头桌子走去。“我到底把那破玩意儿搁啥地方了?”她一边抱怨一边四处寻找她的安全帽,“我发誓我明明就把它给放在这儿了!是不是哪个魂淡给我乱动-”她忽然愣住了,下巴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
安全帽躺在一堆工具箱上面。更重要的是,它是倒着放的。最重要的是,它空空的中心堆满了丝绸般柔滑的金色郁金香——整个被编成了花冠。
她有点呆呆地凝视着它,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倒在地。每一次的心跳,都让她的脑袋在颤抖。伸出一只蹄子,她轻轻地摸过那柔软的花瓣。“为……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小娘娘腔会……”那声音再无半点粗鲁,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他不是……?”咬紧了嘴唇,她回头凝望着建筑工地的方向。
“唔……嘿!仙果!”有个同事在雷霆般嘈杂的工地里叫道,“既然你在那边,帮我带卷尺过来好吗?”片刻后,他蹒跚地走了过来,抬头四顾,继续抱怨。“……仙果?”
仙果不见了,那些郁金香也不见了。
* * *
晨露在店面的苗床上种好了一排蒲公英。站起身来,他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成果。慢慢地,他转身向园艺马车上去拿工具,但是正好碰上一只熟悉的橙色小马挡在路上。
稍稍吓了一跳,然后晨露才松了口气,轻声笑了起来,把蹄子按在了裹着绷带的胸前。“我的天,小仙!你是不是想每天一大早都让我躺下一回啊?”他拖着蹄子从她身边经过,在装满了花草和工具的小车里翻找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我还以为你这个月在小镇另一边干活儿呢。”
她只是在后面盯着他。片刻后,她才勇敢地吸了口气,低声说道。“你是不是想看我戴着它啊?是不是?”
“嗯……”晨露抬起头来,向着地平线方向眨着眼睛,然后扭头眯着眼睛看着她。“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慢慢地掀开了安全帽,咬着嘴唇静了一阵子,好让他能看清里面的花冠。
“哇哦,这些……”他眯着眼睛观察了一番。“这花都好几天了,还这么新鲜!”
“只有一只小马能种出这么久都不谢的花,晨露。”她说道,“就是你。”
“好吧,我想没错,可……”说到一半,他停了下来。疑惑不解。那视线太迷惑了,找不到内疚之情。
无论如何,她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真相。“这……这不是你送来的,对吧?”
慢慢地,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不,小仙。我……我很抱歉,可是这不是我送的。为……我是说,你怎么会觉得-”
“哈哈……”她的叹息声十分尖锐。她望着安全帽和里面的宝藏,笑得十分凄凉。“我知道,这太傻了。”
“不!我是说……这……这其实不像你想的那么傻-”
“当然就是这么傻,阿晨。一直都是这么傻。”
“小仙?”他如鲠在喉,担心地望着她。“我……我不明白……”
“你当然明白了。你只是在装傻,跟我一样,我也在装傻。”她用蹄子拂过自己的鬃毛,向街对面破烂的酒店废墟望去,那目光是如此脆弱。从她唇间吐出一声长叹,“别以为我没见着你那表情,阿晨。”
“什、什么表情,小仙?”
“你瞅着焦糖仔和风儿时候的表情,还有瞅着雷纹和盛绽时候也一样,还有,我想……不,我知道……”轻声的叹息间,她哽咽了,只是凝视着他。“还有你瞅着我的时候,也是那表情。”
晨露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垂下头,将自己的蹄子挖进松散的土壤中。
“对,对!”她笑得非常凄凉,终于坐倒在地,一直把安全帽抱在胸前。“我一直都对你不是发牢骚就是取笑什么的,这真是傻透了。我们俩都知道,我们俩都清楚,这不过是为了掩盖一些蠢事儿而已。”
“这事儿才不蠢,小仙-”
“别再瞎说什么好听的来安慰我!”一时间,她怒目而视,但一转眼,那怒容又融化在哀伤的一瞥之中。她低下了头。“为什么,为什么总感觉你一直都在寻找,而我就一直都在等待,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过得越来越快,最后,我们俩都会孤独到老?”
“我们……我们并不孤单,小仙-”
“我们就是这么孤单,阿晨,我们孤单,而且……而且……”她颤抖了一下,泪光闪烁,然后她叹了口气。“我昨天差点儿就失去了你。只差一点儿就失去了你……我简直吓坏了,简直是吓得魂儿都飞了,因为我还以为我就要失去你了,而我一开始甚至都还没拥有过你!我……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拜托,”晨露温和地注视着她,“不用抱歉,昨天拆房子的事儿谁的错也不是-”
“阿晨,你个大白痴!”她大笑不止,却又痛哭失声。“我说对不起才不是为了这回事!你心里明白!”她伸出蹄子,大胆地摸着他的脸。“我开始明白了,我早该做点儿什么的。像你这样害怕顺应自己心意的温柔小伙子,我早就该做点儿什么了!”
晨露抬起了他的蹄子,非常犹豫,但终于抓住了她的前蹄。他并没有推开它,只是把它放到了自己脸上,叹了口气。最后,他开口了,声音是那么忧郁。“我之所以害怕是有原因的,小仙。你知道我这辈子一直都想做什么。”他的音调阴阳顿挫,带着一种他永远都抹不掉的磁性。“你也明白照这样下去,我不得不与之拼搏的情况下,我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
“阿晨-”
“你比我更坚强,更自信,小仙。”他痛苦地看着她。“我……我永远都无法给你安全。我永远都无法像我期望的那样去保护你……”
一滴眼泪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她笑了,轻轻爱抚着他的脸颊。“你比你想的还能保护我,你个傻蛋,相信我吧。”她的胸口在起伏,笑得愈加灿烂。“你真的可以……”
这似乎打破了他内心的某种东西。他松了长长的一口气,就好像被什么比他的回忆更加金光灿烂的东西释放了。低头看着那安全帽,他用两只蹄子轻轻地捧起里面的郁金香花冠,认真地端详着。没浪费太多时间,晨露非常温和地抬起了它,举向仙果的头顶。
她向前垂下头来,等花冠戴好,像个孩子一样咯咯笑出了声。“嗯……”她抽着鼻子,在他的目光之下局促不安。“我……我觉得它、它和我的眼睛不太衬呢。”
“不。”他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微笑了。“但它很衬你的笑脸。”
她泣出另一声轻笑,用前腿抹了抹眼睛。“嗯……这就算是开始吧,嗯?”
晨露再一次摇了摇头。“这才是。”他说道,然后凑到她耳畔,温柔地磨蹭着她。
她回应了那温存,然后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把脸埋进了他的肩膀里。他也同样回应了她。两只小马就这样在小马镇的正中心激情相拥,化为了他们周围这片美丽彩色画布的一部分。
我就站在附近的店面之外,静静地欣赏着这生机勃勃的艺术作品。毕竟,站得这么远,最多也就只能看着了。重新体验着我马鞍包之中七弦琴的重量,我转过身来,向着小镇更加冰冷的区域进发。挽歌第八乐章在我脑海中回响,伴随着一股灼热的思绪。
我忍不住在想的是……一位真正的守护天使,她的光辉并不在于她持有什么,而是在于她舍弃了什么。
* * *
那整个下午,我心中就只有这个想法,都到了我不得不把它写下来的地步了。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把它记下来,写在日记里。挽歌在呼唤我了。我知道什么时候最好别拒绝它轻柔的拥抱,不管这拥抱是多么寒冷或者多么苍白。我必须搞清楚它的名字,它的目的,它在交响乐中的位置。除此之外,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毕竟,还有什么能阻拦我的呢?
这本日记就到此为止了。至少在完成第八乐章之前,我会全力以赴地投身入我剩下的唯一使命,那宛若巍峨的黑暗灯塔般永远等待在我前方的重大时刻。如果没有更多的挽歌需要解开的话,那么这意味着,等待我的命运不是被冻死,就是被拖入前所未有的诅咒深度。
我有一点可以保证——绝对肯定的一点——当我逝去之后,只有唯一的孤魂会负起哀悼我的责任。同时也正是她再也不会害怕做出如此宣言。
和她一样真实的你,
——天琴心弦
也许我能从这恐怖的诅咒中逃出生天,也许不能。有时候,最重要的是,我只希望有谁能够爱我罢了。
* * *
背景小马
第八幕:众生为爱而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