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呜咽着,把我的蹄子捏得更紧了。“是你,一直都是你。”她转过来面向我,脸上的泪水开始无拘无束地奔流了。“我的生命之中好多东西都没有了,我的童年没有了音乐,我来到小马镇只感到孤单,没有谁爱我。而现在……月亮舞也一去不返了。”她抽泣着,被眼泪哽得几乎上不来气儿。“可、可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天琴。你……是你……是你被从我身边夺走了。”她咬着嘴唇,几乎是在尖叫。“你被夺走了,天琴。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去理解我心中一直感到缺失的那部分了,而你……你就只是这样……又、又要走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这、这个诅咒!我实在是不明白……”
“暮光。”我努力把话说匀称。她的泪在我眼前流淌,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感觉不到它们。我勉强撑着笑脸,估计看起来像是一张稀里哗啦的哭丧脸。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整个下午我都没笑过一次呢。更糟糕的是,我都没力气对此感到内疚了。“拜托,冷静一点,真的。这……这样就好-”
“不!一点儿也不好!”暮光哭喊着,紧紧地抓住我的蹄子。此刻,她比任何小马都明白,我就要烟消云散了,就像在狂风中飞散的一堆树叶,每一片叶子都飘扬着她泪水的味道。“我才刚刚发现了这、这么宝贵而甜蜜的……可你告诉我,几分钟之内,一切就要消失了!这怎么可能会好?!”
“我……我……”想说的话有千千万万,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再也没去考虑安魂曲了,因为我又发现了除安魂曲之外值得去创作挽歌哀悼的东西。但忽然之间,我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力气去写出来。
于是我做了另一件最好的事,这件事是我大约花了十二个月和暮光闪闪没完没了地重复这些谈话之后才能鼓起勇气去做的。只不过这次我把权利让了出去,转给了面前的她。我伸开前腿,把她抱在了怀中。真是……不可思议,在温暖的怀抱中,她的身体是那么瘦小,简直瘦小得可怕。
日复一日,我就像是瘟疫一样把这诅咒四处传播,而我根本无力阻止。作为一个被世界遗弃的贱民,本来不该这样行事。可我能找谁去抱怨呢?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是唯一能一直做下去的事,唯一能对我周围徘徊的幽魂保存着些许意义的事,就只有简单地接触他们而已。
我只有道歉。“对不起,暮光……”我道歉……也只能道歉了。最后的遗言是最没价值的,这是为什么我喜欢独奏的另一个原因。“我……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我、我不、不想你走……”她在我怀中呜咽,她在我怀中颤抖,她泣不成声,被泪水呛得直打嗝,那是孩子纯真的哭泣。“我……我不想、不想你走,天琴……”她磨蹭着我的肩膀,泪水把我的帽衫都给浸湿了。“首先是月亮舞,现在又、又是你?我、我都不知道哪个更糟糕了……是失去了我的朋友们……还是……忘了她们为什么永远不会回来……”
我咬紧了牙关,这都是有原因的。那极寒的墙壁像海啸一样坍塌在我们身上。自从我受诅咒以来头一次,我几乎对此感激涕零。冰冷的洪峰呼啸而来,我闭上眼睛,任凭它淹没了我童年旧友的哭泣声。在图书馆里,当暮光闪闪轻柔地瘫软下来之际,我温柔地把她的身躯抱在了前腿里。
我感受着她的身躯在我怀中失去声息的那一刻。她的颤抖完全停止了,她的呜咽完全没有了。我知道,有些无价的珍宝从此永远消失了。
“呃……”她的声音呻吟着,两只眼睛晕晕乎乎地转着圈。她在我怀里摇晃着,抬起蹄子揉着额头。“啥……到底是……出什么事啦?”
“你……”我的声音很沙哑,有点气喘吁吁。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把她抱成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又淡漠地和她对视。“你摔倒了。我……嗯……我接住了你。”
“真的?”暮光眨了眨眼睛,她的表情变得很尴尬,然后抬起蹄子摸着自己泪痕交错的脸颊。“这……?”
“你不记得了吗?”我勉强挤出了空洞的笑容。“书架顶上的百科全书掉下来砸在你头上了。你这一下子可真是撞得不轻啊,女士。”
“哦,天。”她笑了起来,翻了个白眼,把脸颊擦干。“你觉得我现在算是长大了吗?哈哈……要是云宝黛茜看见我摔了一跤就哭成这样的话,那我耳根子就再也别想清静了。”她咬着嘴唇瞅着我,“这个……就当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吧,呃……这位小姐……”
我张口欲答,但却哽住了。咽了口唾沫,然后我才说道:“我……我……我只是在这儿找本书看,不会呆太久的。”
“好吧,我的小龙助手斯派克肯定能帮上你的忙!”她说道,然后快乐地走开了。“我还有一封给公主的信要写呢!自从三天前的大奔腾庆典舞会之后我就一直在拖延,要是拖延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相信你会给她留下良好印象的。”
“嘻嘻。好吧,那我就尽量不让公主和你失望啦,小姐!”她的声音飘然远去,几乎听不见了。“哦,还有再次感谢你及时接住了我这个笨笨拉拉的家伙!”
“拜托……”我低声喃喃着,凝望着一片阴暗。“就别提这个了……”
* * *
“我可得承认,”斯派克说道,他提着一盏发光的灯笼,领着我走下蜿蜒细长的台阶,步入了小马镇图书馆尘封的昏暗地下室。“这么久了,你还是头一只有胆量下到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来的小马。”蔓延在我们周围的是树屋巨大的根须,在圆柱形地下室的底部,魔法水晶的光芒照亮了很多尘土飞扬的书架。“几乎没有谁专门跑来看这些古老的破烂垃圾堆。呃……拜托不要告诉暮光我这么说哦。也不知为啥,她就觉得这些烂糟糟的废品特别有价值。”
“越是容易被忘记的东西,就越是容易被当做是没有价值的。”我低声说道。没必要告诉他我以前就来过了这里——起码有五次了。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这地方除了盲目搜索之外还有更值得努力的价值了。“谢谢帮我带路,斯派克。不过你可以回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你确定吗?”他皱起了眉头,把灯笼挂在地下室土墙生锈的钩子上。“要是我把你扔在这儿不管,那我还算是个非常优秀的研究助理吗?”
“那好吧,”我嘟囔着,然后指着书柜。“这些是按文学时期排序的吗?”
“对。从前经典到中世纪。”
“有没有什么书籍是暗影降临期间的?”
“哦,当然有了!”斯派克抓起一架摇摇晃晃的木头梯子,把它推到第三个书架的中间,跳上了梯子顶,在第四个书架上扫掉了几处蜘蛛网。“就是这里了。据暮光闪闪的标签——顺带一提,永远都别怀疑那只独角兽贴的标签——这六本书都是那个时代的。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堆谁也看不懂的失落语言写成的无聊天文年历。小姐,你确定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是的,斯派克。”我非常坦诚地说道,走过去从他那里把凳子接了过来。“实在是非常感谢你,不过从现在起就我自己来吧。”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他耸了耸肩,走向楼梯。“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只需拉一下灯笼旁边的墙壁上的那根绳子。它是拴在图书馆一楼的铃铛上的。只要拉一下,我就会神速跑下来救你出去!”
“我会牢牢记住的。”
“当然啦。”顿了一下,他笑着指着我。“顺便说一句-”
“对,对,”我干巴巴地回答,拽了拽我帽衫灰色的袖子。“我知道,‘帽衫够帅的’。”
“嘿。好的,祝你研究顺利啦,女士。”
他蹒跚的脚步声顺着楼梯向上离去,门吱呀一声敞开了,稍稍顿了一下,又随着轻轻的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刚一走,我就崩溃了。我背靠着书柜软倒在地,脑袋耷拉在了凳子顶上。把脸埋进了我的前蹄里,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在灰暗寒冷的思绪之潮中颤抖。
暮光的身躯在我怀中瘫软下来的记忆,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刚刚她还嚎啕大哭得像狂风暴雨似的,下一瞬间她就静得像是一池死水。我居然让我们这次会面戏剧化到了这般地步,真是让我警醒啊。这肯定不是因为月亮舞走了,至少不全是。我本该更努力地安慰暮光的,更努力地安慰她,最大限度地减轻我带给她这些残酷真相的震惊和痛苦……
图书馆深深的地下室里,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声在回响。在这个阴沉寂寞的房间里,孤独地留在这里,留在阴影之中,真是一种奇怪的解脱。
我到底怎么了?我到底变成什么了?一两个月之前,我还能微笑,还能真心地笑出来。到底哪里变了样?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暮光的惊慌和恐惧,非得等到不管做什么都为时已晚?
无法否认:她忘记了我是谁,其实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诅咒横空飞来沉默了她,就好像针扎一样让她泄了气,只留下死灰之中的失忆症。
可我并不总是这么想。毕竟,我愿意去相信,在这十五个月里,我变成了一只更坚强的小马,一只充满了爱心的小马,一只能够鼓起勇气,面对逆境和悲伤依然泰然自若的独角兽。要是说有什么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肯定变得更坚强了。只不过,我担心,我可能是坚强过头了一点。力量是那么值得自豪的东西吗?哪怕这让我在努力解开诅咒的秘密同时,却对另一只小马的情感视而不见?
我有那么多愤愤不平的事情,我不得不忍受的,我不得不放弃的。我想归咎于挽歌,演奏它们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未知恐惧,以及我正在穿越的可能是一条永无止境的冰冷道路,这种心烦的可能性。
但是不管怎么去分析也好,我都没有任何借口。我能去让谁相信,不管好坏,我都已经成长得更加强壮了呢?不管我对这个充满了祥和宁静生灵的小镇子犯下了何等罪行,施加了何等祝福,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谁能对此加以判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