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图书馆的地下室里,我比以往还要孤独。又是一天逝去了。再一次,我失去了一切,而我获得的只有一首歌的标题,这是对我而言唯一还有点儿意义的了。我打了个寒颤,把我的前腿紧紧抱在胸前。再一次,我又看到了挚友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泪,比我曾经用来给这个世界洗礼的所有泪水加起来都要多,因为,至少她的泪还配得上那些归于遗忘的温暖。“暮光安魂曲”真是名副其实……
我找不到哭泣的力量。没错,我已经改变了。至于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我也懒得去找。我有一个更古老的谜题还得解决。如果说有什么让我感到自豪的事,那就是我练出了长时间集中精力潜心研究的能耐。
于是我站了起来,点亮我的角,用了个亮度不高的照明魔法。望着暗影降临时期的那六本大部头,我忽然意识到,我所谓的潜心研究技巧简直是一钱不值的废物。虽然斯派克正处在年少轻狂的时候,可是他的话其实没那么夸张。头一眼望去,这些散落着蜘蛛网的破烂书籍就一点儿内在价值都没有。再仔细看看,我所收集的都是些古老的信件,连我苦学多年的语言研究都没多少用武之地。再三细看,我在语法中看出了一些月咏语的语法踪迹,用词古怪,结构刁钻,光是看着都让我觉得脑袋发晕。第四眼看过去,努力分析眼前那些古代小马语的倒装结构什么的,搞得我都快呕吐了。
“研究”花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我都已经打算举白旗撤退了。绞尽脑汁带来的偏头痛简直难以忍受。比起我现在正在做的苦差事,我都快要觉得坐下来演奏挽歌也能算是在图书馆地下室的一种愉快的放松了。想到我其实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为这可悲的事实不由得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在拖延最终无可避免的事情罢了。暮光,在她纯真的心灵和乐于相助的天性之下,为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最后一块拼图——不过,我其实也可以根本不需要它。挽歌第八乐章早就已经在我脑海中构建得够好了,给它起名字其实是没必要的。我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事实:访问图书馆其实只是懦弱的行为。这种看似前进的做法其实是在开倒车。我只能回家,面对寒夜,然后像是奏响小夜曲一样,把我自己投入那永远隐约可见的黑暗地平线。
就在我下定决心打算起身滚蛋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僵住了。眯起眼睛盯着那六本厚书,其中一本忽然变得格外显眼。照明魔法的光芒以一种奇怪的脉动捕捉到了某种联系。一直以来,我始终都在努力寻找关键文字,好让我了解到书籍和露娜公主的遗产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但我从没想过去寻找特别的符号和印记,直到它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其中的一本书——而且还是最薄的那本——在它的书脊上有几组重复的徽记。那徽记正是囚月之马,在棕色的纹理中蚀刻着黑色的线条。用了个轻轻的漂浮术,我把这本书举到了面前。翻过来一看,这封面对我而言,就像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那样毫无意义。上面的文字都是些古老的月咏语书写的……可能一千年前的小马能看懂吧,但是在我眼里就只是些胡言乱语。看到这里我不由得暗暗咒骂自己没有古代喙灵顿独角兽家族的血统。不过,历史上凡是为露娜公主服务过的家族,都会尽一切努力抹除所有记录了他们这段见不得光关系的书籍和文案。跟梦魇之月和艾奎斯陲亚内战有关的东西只会给家族荣耀抹黑,如果说历史已经证明了什么,那就是最深的伤痕都是被隐藏在未来的视线之外的。
但是,面前漂浮在我悬浮力场里的这本书又是什么呢?这来自大分裂时代的遗物对我即将演奏的安魂曲有什么意义吗?我翻开了书页,结果只是长叹一声。古旧的棕黄色书页上覆盖着同样含混晦涩的文字,最重要的是,很多页面都是空白的。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些书籍都被闲置在鲜有小马问津的地下室深处了。只有如天角兽那样寿命漫长到足以从混沌中看出内涵来的生灵才能有效地阅读它们。
然而,我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和地位。我一直在沿着一位不朽神灵留下的音乐小径追寻不已,驻足不前对此没有任何帮助。想要因为对暮光的困境如此无动于衷而惩罚自己,这个可能已经太晚了。不过还有点儿时间来祛除我内心的懦弱和恐惧。我轻轻地把书本平放在背上,把灯笼从墙上飘了起来,快步走向通往图书馆一层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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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之后,我已经走在了通往小马镇北方的街道上,刻意放慢脚步消磨时间。夕阳看上去无比辉煌,仿佛为整个大地都撒下了一片赤红的光芒,照亮了初秋的每一棵树。房子的阴影在地上玩去,我看到一柱深邃的红光从我身下向北延伸,就像一条专门刻画出来的道路,通往我家的方向,通往黑暗的命运。
于是,我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蜂蜜里划桨。我呼吸着即将来临的秋天的清新空气,欣赏着周围的美景,还有正在这美景之中交流的生灵们。
小马镇是一个小村镇,它的居民总数大约只有一千五百出头。在我有幸和这些生灵互相联系的十七个月里,我记住了将近一半居民的名字。当你只能用这种嗜好来避免自己发疯的时候,这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成就。
我继续漫步穿过小镇,沐浴着夕阳的光辉——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夕阳也不一定——我不由得有些疑惑……为什么我在过去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要花费那么大精力来做这么勤奋的观察。如果我是在马哈顿市中心被诅咒,那我的情况会有什么不同吗?或者是吠城?或者是马尔的摩?不管我身边是几百只小马围着我,还是几千只小马围着我,这都没什么差别。
因为我是一个独行者,从开始到结束,只有我自己的世界陪伴着我:我的呼吸,我的声音,我的歌。我唯一期待的永久性讨论,只是我和我自己的交谈机会。注定会阅读这些日记的小马,也正是那只用双眼引导着寂寞的羽毛笔划过这些纸片的小马。
夕阳明亮而灼热,但是当我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只能看到它垂死的色调。每一只小马都投下了长长的、忧郁的黑影。每一个生灵都是容器,里面隐藏着我永远无法问津的幸福秘密。因为随着每一个转瞬即逝的日子,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寒冷面纱都变得越来越坚实。如果我伸长脖子侧耳倾听,还能听到他们幽灵般的絮语。飞板璐正和乳白吵架,而且吵得很凶。小呆不小心撞到了一只雄驹,正在拼命地向那只大发雷霆的雄驹道歉。瑞瑞正在和小蝶又是抱怨又是呻吟,话题是关于时尚界的某些糟糕透顶的风格变化什么的。然后,远远的,我听到了仙果正在说说笑笑,对象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充满耳朵的只有我自己身体颤抖的声音。穿过了另一波寒潮,我默默地离开了那些小马们,离开了那些陌客,离开了小马镇生机勃勃的色彩。一路穿过树林,我走向了我的小屋,走向了黑暗。当生命之中的每一处阴影,每一处形状,每一处神韵对我而言都变成了剧毒的时候,我完全无法去把握那些奇幻的时刻。有趣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厌恶。我坠落进去的所在之地虽然深邃,但却平静而自然,就像穿上了剪裁完美的精良马鞍。
不管我对没能应付好暮光的悲伤有多内疚,现在这种心情都消失了。因为我很高兴她不会陪伴我。她啜泣的身体融化在我怀抱中的感觉,已经变成了一种幸福的回忆。暮光不能跟我一同坠入深渊,这让我非常放心。她无法分享我发现的那些生活之中黑暗的讽刺。
我不想让她知道,就像我开始知道的那样,很久以前,有一只年轻的独角兽站在某个村庄一座高楼的边缘。当那只雌驹听了一位勇敢的小伙子的话,从边缘退回来的时候,她很可能犯下了一个弥天大错。
毕竟,疯狂的幕布之外隐藏着真理,而把关于它的音乐写出来已经成了我费力不讨好的任务。我再也无法展露笑颜,更无法开怀大笑。我直接跑回家,把这个垂死的日子关在厚厚的木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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