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我的小床上,古书在我面前翻开。无法理解的语句成群结队地在我眼前涌动,仿佛众多褪色而消逝的星座。本来我应该花费行动之前最后几个小时来冥想的。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我这也算是在冥想了。向着虚无之中凝视,正是我这趟即将展开的旅途的本质。在我心中还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希望在暗影降临的档案记录中可以找到隐藏页面的什么内容,有助于我为即将来临的东西做好准备。不过一如既往,我心里其实明白得很。尽管如此,我还是默不作声地把月咏语的段落一段接一段地硬是啃了下来。只因为我恐惧着不得不永远合上这本书,继续进行夜晚肃穆仪式的那一刻。
默默地,我在心里数着日落的时间。头顶上的窗户越来越黯淡了。这个午后的某些东西已经开始苏醒,爬上了我的心头。周围的感觉比平常更加死寂,就好像四周的树林都陷入了沉睡,全都躺了下来,好让某种越来越高亢的东西逐渐唤醒它们,好在这个愚蠢而勇敢的独角兽身上释放出无法逾越的恐怖。夕阳透过窗户,投射进来三道深红色的光带,然后是两条,然后是一条。当黑暗最终降临之际,我的毛皮仿佛都被冻在了无形的冰冷坚钢上。命运之刻几乎从来不会用温柔的呢喃来宣布自己的来临。我把破旧的古书合上,从床上爬起来,整理好我要用的东西。七弦琴,乐谱,音石,灯笼。当我沉默地在小屋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它们纷纷加入了我,仿佛优美的舞蹈。
在这期间,无论我怎么努力去清空思绪,暮光的模样一直都在我脑海中徘徊不去。真不知道,如果这是我不得不演奏的最后一首挽歌,如果我所有的工作都大功告成,如果诅咒最终消失了,那到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这么多的回忆一次性回来,她会原谅我把她像个用遗忘的傀儡线牵引的木偶一样摆弄了这么多次,只为了从她那里榨取出我需要的信息吗?当我重获新生,为了自己的罪行而忏悔之时,她会原谅我害得她悲惨地消逝了这么多次吗?当我终于有幸能被记住,却终于因为散播诅咒而要面对审判和惩罚之际,她还会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
不管我这生活有多复杂也好,借口就只是借口。这道理我现在明白,以前也明白。我大步流星出了小屋,眨眼间就开了地窖的门。把门在背后关严,我直接走下楼梯。琥珀色的光影漩涡之中,地窖就在我面前等着我。我把灯笼在头顶上挂好,又把凳子滑到金属架子旁边,面前摆好了“暮光安魂曲”的乐谱,又端起了我的七弦琴。非常小心地,我把四颗早已重新附魔完毕的音石放在我座位周围平台的四角。
紧接着我做了之前没有做过的一件事。我走到地窖的一角,从那里取出了一捆长绳子,是我几天之前放在那里的。绳子末端是一根长长的铁钉。我把它用力钉进地窖的地面,又使劲扯了扯绳子,确保这临时的锚索稳固而牢靠。然后,借助灵巧的漂浮术,我把绳索的另一端捆在了我的左右腿上,就在蹄子上面一点的位置。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一次演奏是什么结果。当我在演奏了“夜之悲歌”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结果不知怎么回事,我到了森林正中间,浑身湿透,赤身裸体,而且还冻得要死。虽然这防护措施看起来很不牢靠,但我只希望我的临时安全带能够有助于阻止我再被扔到那鬼地方去,不管把我扔过去的是谁也好,或者什么也好。
最后,我坐下来,凝视着面前由我谱写的长长乐谱。这一刻是冷得最刻骨的,我意识到我花了多少心血和时间才到达了这个地步,却又想起了我从小屋到了这里把自己推到悬崖边缘的速度是多么可怕。这是一个极度空虚的世界,想想看,一只小马孤独地完成了我经常会做的事,只有一只小马。她用一首被岁月刻意遗忘的歌曲,来刺穿深深的现实世界。再一次,我要演奏一首如此恶毒,如此无法预测的乐曲,它曾经将一位高尚的女神腐化成了恶魔,并且把整个艾奎斯陲亚都投入了历史上最血腥的战争之中。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由的代价竟是如此,我还会不会拨动我七弦琴的第一根琴弦呢?
然而,琴弦终究还是被我拨动了。一根,再一根。当我努力开始了“阴影序曲”之时,整个地窖的墙壁都像是水波纹一样迷幻地荡漾起来了。但是,我并没有退缩。我已经成长了,变成了一只更强壮的独角兽,更智慧的小马。我奋力拼搏,游过乐曲产生的偏执急流,从永恒的旋律中召唤魔力来缓冲我的注意力。当我开始了“余晖波莱罗舞曲”的时候,保护魔法已经开始在我头顶成型了。在波莱罗舞曲遗留给我的力量和振奋之下,我从我的魔力灵脉中抽取出最纯粹的魔力,直到我的角顶终于出现了绿色的护盾圆顶。当“潮汐进行曲”开始之际,我的身心都非常平静,借着音乐产生的麻木感,我正好放松了下来,亲眼见证着那四颗音石就在我的防护力场外面闪烁着深绿色的光芒。
然后所有的光明都熄灭了。我呼吸平静,缓步走过“黑暗奏鸣曲”盲目的旋律。地窖里很冷,但还可以忍受。我的防护力场就像一个温暖的茧,就像覆盖着我渡过死亡之海航程的被子。当我的视力恢复,星之圆舞曲的活力开始充分发挥之际,我感觉比平常还要振奋。我的心在狂跳,但它却激发了我的斗志。我仿佛一支北极冰河之中的熊熊火炬,融化了周围的霜雪和寒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比上一次半死不活地弹奏的时候要充实有力多了,一来是因为我心中充满了自豪和激动,二来是我意识到,照这个速度下去,我将会以全部力量和无比清醒的意志,势如破竹般突破最后的挽歌。在我演奏的最终屏障之前,再无可阻我去路之物。
我一鼓作气,就在这种状态之下直接突破了“月之挽歌”。我的角在振动,我的护盾在波荡,我只觉得自己仿佛正在冲锋陷阵。忽然之间,我回忆起了梦魇之月眼睛的样子。我就在站在小马镇正中,在她投下的阴影中颤抖。我们的目光相对了,彼此凝视着对方的灵魂。凡俗之身,不朽之神。我们并不孤独。……我们并不孤独?亲爱的塞拉斯蒂娅啊,我是不是开始回忆起什么了?是这片烟云在我周围翻腾的结果吗?
我聚精会神地盯着,眼睛在抽搐。我没看到什么烟云,实际上,我连地窖的土墙都看不见了,可它们就在那里……只不过换了一层皮。土地消失了,一层融化的冰水突破了砂砾。周围响起了一片喧嚣,就像是生锈的铁链在永恒的坑洞中的无尽铿锵。就在我耳朵开始被这声音刺得发痛的时候,更加刺耳,更加黑暗的声音开始轰鸣,开始撕碎一切。
直到灯笼在我头顶上爆裂,我才惊觉自己正在演奏的是“夜之悲歌”,不过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无限恐惧,痛不欲生地活着。把我和活生生的恐惧隔开的护盾就像一块风雨中舞动的绿色篷布。低沉的嚎叫之中,梦魇之月的面容融化了,她的记忆被硬生生地从我灵魂之中撕了出来,像是一块腐烂的肉。取代了那恶魔的头盔出现的,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她的眼睛。
这时候,在足以把我肺里的空气全都挤出来的顿悟之中,我才明白了。上一次把我弄晕过去的是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谁。一颗接一颗,我周围的四颗音石纷纷爆开,碧绿的护盾也分崩离析。冰水和灰烬冲破了地窖的墙壁,我的身体只能随着铿锵的锁链发出的孤独节奏而摇曳。悲歌在最终的崩溃点下坍塌,我只觉得眼睛朝脑袋后面翻了过去。我召唤出所有的力量维持住我的护盾,并且最后一次做出了有知性的举动。我伸出蹄子,抓住了我的七弦琴,把那发光的乐器牢牢地抱在胸口。此刻,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幼儿——毫无知觉,毫无恐惧——向凳子前面直挺挺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