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就像我受诅咒也是有原因的一样。在这噩梦的中心,我没有答案,没有希望,没有光明。但是,我有一首歌要演奏。
面对着汹涌而来的激流,我思考着该如何选择,然后很快就把它们全都扔一边去了,因为我接下来要干一些非常冲动的荒唐行为。我向前俯下身体,低下脑袋,集中所有的精力,就在狂澜击中我的那一瞬间,我用出了防御魔法。
“唔——!!!”
我咬紧牙关,挣扎着鼓足力量,我的四蹄弯了下来,但我依然拼命地维持着防御力场,让那碧绿的圆顶保持稳定。冰水和雪块在我周围呼啸着舞蹈,不时还有些许水滴和寒冷的冰片冲破我的护盾,砸在我身上。在近乎窒息的剧痛之中,我咬牙在脑海中数着痛苦的秒数,勉强呼吸着我自己撑开的这片圆形空间里最后的几缕氧气。酸痛的眼睛向力场外面张望着,寻找着河流的尽头。按照它的流速,还剩三米我就安全了。我的肺在颤抖,心跳得像擂鼓。我几乎已经能嗅到另一边那寒冷的空气了……
耀眼的雷霆擦过了平台,轰雷仿佛低沉的嚎叫,震撼了我的世界。我的护盾瞬间粉碎,周围的冰水一下子就崩塌到了我身上,冰块冲击着我的身体。我的尖叫声听起来像是在漱口,混着气泡和溺水的恶心声响。我连同我的七弦琴一起翻滚着,撞破了涌动的激流表面,然后坠入了疯狂歌唱的无底深渊。
“啊啊啊啊啊啊——!”我放声惨叫,身不由己地在空中翻滚,包围着我整个视野的尽是锋利的链条织成的网。锈迹斑斑,锐利如刀,垂落着无数的蹄子。
我再一次陷入了模糊而眩晕的世界,然而另一股漂浮的河流在最后关头救了我的命。这一次的水流非常强劲,卷着我冲向了什么漆黑而坚实的东西。我绝望地抱着一线希望,对着诸天神佛祈祷那是另一个平台,狼狈不堪地朝它游了过去。当我好不容易从水里挣脱出来的时候,水流都把我带过边缘之外了。
我一边尖叫着一边飞向一个坚硬的黑色圆柱体。一道姗姗来迟的闪电照亮了那生锈表面上雕刻的无数空洞。在坠落的失重之下,我把身体对准了其中一个洞。
“嗷!”
我的着陆十分笨拙,我的七弦琴也是一样。当我慌里慌张地扳着洞口锋利的边缘时,我的乐器就滑进了洞穴内部,在里面的什么地方叮当响着停了下来。慌乱之中,我对七弦琴的漂浮术失效了,琴弦不再亮着绿色的光了。我在黑暗中荡来荡去,离坠入湮灭只有咫尺之遥。后蹄发疯一样又踢又踹了好一阵子,总算是牢牢地踩稳了。
一点一点地,我拖着酸痛的身体钻进了那洞穴里。花了几秒钟时间,我把那根矢志不渝地挂在我腿上的钉子也拽了进来。一进了洞里,顿时一片漆黑,足足花了好一阵子,我才适应过来。雷霆那低沉的轰鸣声在这里感觉更响亮了。我盲目地摸索着我的七弦琴,努力抢在被彻底震聋之前。我需要我的乐器,我需要去感受,我需要去看清……
好不容易,我总算是摸到了它。琴身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对我而言基本上没什么安慰,因为新的感觉淹没了我。除了麻木感之外,我意识到,在这圆柱体的内部回荡的可不只是雷声。我酸痛的耳朵抽搐着,注意到了我周围传来的铿锵声,四面八方都有。
片刻间,我就坐在原地不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紧地把七弦琴抱在我湿透的连帽衫胸前。那铿锵声越来越激烈,以完美的节奏回应了雷鸣声。最后,我的心跳已经快要连成一片了。我把魔力集中在角上,对我的七弦琴使用了漂浮术。于是,细长的圆柱体内部点亮了病态的浅绿色光芒,周围本该是墙壁的位置上,尽是一张张的面孔。
“哇啊!”
我尖叫着,蜷缩在无数的尸身之中。他们是小马……至少,它们曾经是小马。它们的毛皮已经变成了坏疽一样光滑的惨白色。在本该是眼睛和嘴巴的位置上被封上了金属的桎梏,和那些把它们的四肢束缚在圆筒壁上的链条同样漆黑,同样锈蚀。
我心惊胆战地把半张面孔遮挡在七弦琴之后,周围那些尸体的任何细微之处都分毫不差地映入了我抽搐的眼中。然后雷声再度响起,我才知道,它们基本上都不能算是尸体。不,它们什么都不是。它们抽搐着,蹒跚着,随着不和谐的节奏拉扯着桎梏的链条,发出刺耳的铿锵声。然后随着下一轮雷霆的爆发,以及再之后的爆发,它们不再响应那雷声了。因为我就在它们中间,带着生命的温暖气息,还有一柄发着光的七弦琴。它们回应的对象换成了我。
一开始我还以为听到了金属之间互相摩擦的噪音,但是铁锈可不会呜咽,也不会尖叫。它们的呻吟声在嘈杂的旋风之中升起,而我就是那腐烂的漩涡中心。冰封的蹄子开始活动了,伸长,摸索,朝我抓了过来。然后不知是什么把它们的蹄子敲了回去,冲着它们尖叫,听起来很像是我的声音。
“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我暴跳起来,又是踢又是踹,把那些身体纷纷踢开。它们的呻吟声只是愈加热烈。它们在桎梏的锁链之下疯狂地挣扎着,弹跳着,试图扑上来拥抱我,拥抱我的七弦琴。四周响起了那些盲目的小马们的嚎叫声,还有在封住它们嘴巴的枷锁后面低沉的呜咽。我试着冲向我刚刚钻进来的那个洞口,但是身体的数量越来越多了,它们挡住了我的去路。
就在这时候,燃烧的恐惧被轰然而至的水声淹没了。整个区域都在震撼。我意识到又是一股飞驰而来的激流已经解决了当前的问题。那冰冷刺骨的潮水已经涌进了洞里,水面正在急速上升,淹过了那些诡异小马的蹄子,膝盖,肚子——我惊恐地意识到,不光是他们,我也要被淹没了。情急之中,我爬过簇拥的马群,四下张望,又抬头向上望去。空心的圆柱体拔地而起,一直往上延伸,大概有一百步左右的高度。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个出口,因为我看到了一道闪电从那里掠过。
这时候我不得不喘了几口气,因为冰冷的水面已经淹到了我的下巴。我又踢又打,努力抗争着水流和那些镣铐加身的小马们。顺着水势,我向上一蹬,飘在水面上喘着气,拍着水花。呻吟声一个接一个地沉到了水下,那些不幸的灵魂都被洪水吞没了。
然而我却突然浑身一震,我尖叫着,踢腾着,但我却不再上浮了。低头往下望去,透过上涨潮水折射的表面,几十只小马的身躯在随波摇曳,活像一桶溺水的毒蛇。在那蠕动而混乱的中心,拴在我蹄子上的铁钉被抓住了。
“呜……噗-不!呜…唔!”我大叫着,使出浑身的力气猛拽。捆在我左后腿上的绳子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而晃动,深深地勒进了我的肉里。水已经淹到了我的肩膀,我慌张地俯下身去,想要解开那只蹄子上的绳索,结果却迎上了无数朝我抓来的肢体。“呜唔-放开我!放-噗……放开我!放开!放-噗-咳咳咳!”我再也喊不出声来了,我再也没法呼吸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冰块,水流,还有尖叫声。那些箍着枷锁的面孔上下起伏,蜂拥而来。我的后腿抽搐着,扭动着。锁链像毒蛇一样扭曲蜿蜒,我的声音泛着溺水的气泡,水已经淹到了我的嗓子眼。在那些抓挠的肢体和呻吟声铸就的棺木之中,某处亮起了一道绿光。比我的七弦琴还要明亮,比太阳还要夺目。暮光已经停止了呜咽,软倒在我怀里。可我还没准备好去加入她。就在此刻,集中到了最大魔力的魔法发射了。我把我的角对准了下面,接连几次发射,中途伴随着蒸汽腾腾的爆炸。把几具身体炸到一边之后,绿色的光束终于把那绳子射成了两半。
我脱困了,漂浮起来,拼命向上划去,像子弹一样射出了水面。我追上了飙升的水面,好不容易喘上气来,正好赶上下一轮的尖叫,飞行,还有坠落。
雷电热情地迎接了随着水流喷出洞外的我,我落到了这细长瓶口顶部外面的另一个平台上。本来该变成我坟墓的洞口之中,喷发的冰水在我抽搐的身后消散,像一座恐怖的间歇泉。我哭泣着,像个婴儿一样一寸一寸地爬过我忽然抱住的生锈链条。
我向平台里面翻滚,紧紧抱着我的七弦琴,从头到尾都在颤抖。又是一声闷雷滚滚而过,然后传来了一阵由呻吟声组成的完美合唱回应了它。更重要的是,那合唱就是从我身边发出来的。
我的眼泪干涸的正是时候,让我抬头看清了和我躺在同一片平台上,如森林般密布的被束缚身躯。它们连蜷缩的姿势都和我一模一样。在这个尸身密布的铁锈墓地中间,我的呜咽声在霜冻的空中飘荡着。
“哦塞拉斯蒂娅……哦塞拉斯蒂娅……哦塞拉斯蒂娅……”
我闭上眼睛,然后再重新睁开。只希望能发现我还在我的小屋里,在森林里,在棺材里——只要不是这里就好,哪里都比这里强,只要是没有冰霜、雷鸣、还有这炼狱,那么哪里都比这地方强。
然而就在最深沉绝望的深渊之中,我的理性依然顽强地存活在某个地方。就是这顽强帮我忍耐着与健忘的生灵们继续交谈了足足一年多,努力在我涉足的世界中留下生存的印记与证明,就像在阳光炙烤的马路上想留下几滴永恒的雨点一样。
那些挽歌……
梦魇之月的乐曲……
这其实不是交响乐……
这是一道屏障……
这是一道封印……
它是用来封印……封印这个的……
可……这是什么?
以塞拉斯蒂娅之名,我到底在哪里?
那些小马到底是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