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跳忽然顿住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闪电和雷声都消失了。不,并没有消失。我周围的众多身躯依然在呻吟,依然在抽搐,依然在拉扯着生锈的锁链铿锵作响。我抬起头望去,只见之前纷乱狂舞的闪电正在有目的性地汇拢,合并,汇合成一束雷霆的光柱。在它凝聚之处,我忽然不想去看了。一种比生命起源更加古老的恐惧——甚至比远古洪荒的时间起点更早——在我的灵魂之中开始挣扎,并且透过我咽喉底部气喘吁吁的呜咽声释放出来。
我不假思索地翻身爬了起来,转身朝着远离那雷霆落点的方向发足狂奔。我把七弦琴叼在嘴里,蹦跳着穿过那些在枷锁中扭动的苦难之魂。感觉……就像是在逃避这种情感,已经逃避了很久,自从我有生以来就在逃避它,甚至是在前生,甚至是在所有存在之物都有了定义它们的名称之前。
我已经到达了平台的尽头,为什么我不就这么跳下去呢?我还是说不上来。我现在还能活着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只因为这值得。说不定让我转过身来的乃是命运本身。毕竟,我现在还在四蹄健全地行走。而当时,我周围所有的小马全都被囚禁在痛苦的黑暗之中。
可我并不勇敢。不,让我僵立在那里的,根本不是勇气。在我的处境之下,任何小马——哪怕是传说中的白胡子星璇那样强大而传奇的生灵——也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注视着那个正在起身的东西,那个正在降临的东西,那个正在以一种战栗的优雅活过来的东西。那个……简直让我想用七弦琴的锐角把自己眼睛给戳瞎的东西。那是全新的恐惧,全新的色彩,死亡中的死亡。我曾经与梦魇之月面对面,而且还活了下来,结果只不过是为了迎接这一刻,面对这个比她还要黑暗恐怖的存在,被这个比曾经吞噬了露娜的那些挽歌更可怖的深渊所主宰,而现在,它要来消化我了。
眼看着她现身,我意识到,现在我能用来保护自己的就只剩一首歌了。这是这世界的起点,也是赋予她力量的东西。雷声不见了,闪电已经成型,化成了一张面孔,然后是细长的脖颈,紧接着是瘦削的身躯,筋骨如刀锋般单薄而锐利,她迈开细长得难以置信的四条腿,朝我踱了过来。
我脑子里此刻空空荡荡,仅剩的那些思维估计都变成平台顶上那些冷冻垃圾了。但是,有一个名字却从我脑海中浮现出来。
“暮光安魂曲。”
闪电也消失了,在它上面,黑暗凝聚成了昏暗而腐烂的肉体,她的肉体。她无比威严,她狰狞可怖。她是所有尖叫声的结束与开始,是我们沉入睡眠之际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有朝一日还会把我们拖入死亡。
“暮光安魂曲。”
一首歌把我带到了这里。我只能希望另一首歌能带我回去。我把七弦琴举到了面前,当我开始演奏乐曲的前十个音符的时候,视线一直被牢牢地钉在她身上。安魂曲和我身边那些忽然混乱的呻吟声混在一起,几乎无法分辨。
那些被束缚的小马们已经分开到了两边,他们向那个形象奉上了永恒的敬意和恐惧,就像海水一样在她的蹄前退避。那只天角兽离我只有四次腾跃的距离了,伴随着一阵彻骨的寒风,她的翅膀倏然展开。没有羽翼,只有苍白的骨骸,在那些翅骨之间,我看到了无数黑暗的真理深渊,每一次眨眼都朝我攒刺而来。
安魂曲已经在弹奏中途了,潮湿的水流从我额头上流淌下来,滴落在我的角上。那是汗呢?还是血呢?我根本不知道。她越来越近,每一步都让我仿佛五内俱焚。我感觉这个世界好像就要在我毛皮上炸开了,诞生出一个充满了痛苦和清醒的新宇宙,所有的一切都将在神圣的牺牲之下奉献给她。
而就在此时,她说话了。雷霆穿过那些骨灰般苍白的牙齿轰然而来,完美无瑕的鲜红眼眸闪着光,她俯下身来,用宛如万千丧钟齐奏的声音对我说道:
“唱吧。”
我正集中精神拼了命地演奏着安魂曲,还剩二十个和弦了,我简直上不来气儿。
“唱我的歌。”
还剩十个和弦。她离我是如此的接近,以至于我都能看到烧蚀在她苍白血肉之内的符文了。那是成千上万无法识别的姓名,她强健的四肢在下面移动,仿佛天鹅绒的山脉。在她燃烧的鼻孔外面,我能闻到万物的终结。
“唱我的歌,化为虚无-”
在她神圣的话语回响在我耳中之前,我已经向后倒去,从平台边缘摔落,宛如燃烧的彗星般穿过了漫天的风雪……
……直到我降落在小马镇中间的一片草地上。此刻正是夜深之时,世界变得如此温暖。当我在棕色房子旁边像快干死的鱼一样颤抖和喘息时,星星和蟋蟀蜂拥而至。我的蹄子触碰着地面,牙齿在捉对打架。我意识到,有个可怜而低沉的哀嚎声,回响在我两边的墙壁和屋顶上。每一秒钟,我都更加清醒,我在潮湿的水坑中挣扎着,终于意识到这呻吟声就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我的咽喉中挣扎着,有无数痛苦而难以辨识的惨叫声在翻滚。我翻了个身,放下了七弦琴,紧紧握住了剧痛的角。除了四肢的麻木感之外,我依然能感觉到那刀锋一样穿透了我每一根神经的冰冷波涛在咆哮激荡。每一次痛苦的悸动都在和我耳朵里异域的雷霆在共鸣。不管我怎么努力喘气也好,那噩梦之海都附在我的毛皮和连帽衫里无法干涸。我放声尖叫,只因为我想尖叫。我大声地啜泣,哭得上不来气儿,只为了测试一下我的肺还能不能管用。某种无形的东西正在慢慢升起,就像是河流一般的飞虫汹涌而来,在我背上尽情舞蹈,脚上尽是尖锐的碎玻璃。
一开始我没看到灯光,直到我旁边房子侧面的门开了。一连串凌乱的蹄声,有谁挡住了光芒,在我身上投下了细长的阴影。我浑身上下褴褛不堪,伤痕累累,简直是一团糟。然而那只小马并没有扑上来抓我,而是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着跑到了我身边。她一直喊个不停。“塞拉斯蒂娅保佑啊!你这是怎么啦?你还好吧?!”
我咬牙切齿地嘶吼着,浑身颤抖地离她而去。那感觉让我内心简直像是着了火。我真想原地爆炸,我真想当场呕吐。我的爆发是合情合理的,谁也不可能对此做好准备贸然接近我,我这是在试着拯救这个可怜的陌生小马。我试着吐口水,打嗝,在黑暗之中干呕。
可那只小马没有放过我。她温和地伸出蹄子,摇了摇我的肩膀。“亲爱的,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个样子?是不是有谁伤害了你?!”
什么都无所谓了,那感觉正在烧灼曾经构成我咽喉的血肉。这世界之所以建立起来只不过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崩溃而已,而我们俩很不幸,只是被扔到中间的凡俗生灵。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蹄子,几乎把我自己拽到了她前腿上。直到我们俩的距离接近到耳语的程度,我就开始无情地冲着她大喊大叫。
“第九首!还有第九首!这世界难道还不够残忍吗?!那该死的寒冷难道还不够吗?!”
“我……我……”在那愕然的面孔上,睁大了一双湛蓝的眼睛。“我……我不明白!什么第九首-”
“唔噢噢噢噢啊啊啊啊!!!”我重重地扑倒在地,咆哮着,暴怒着,用两只前蹄牢牢地抓住我疼痛的脑袋。那感觉,那心情,就在我头颅深处铿锵作响。“塞拉斯蒂娅啊,为什么?!为什么还有第九乐章?!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我痛苦的呻吟在草叶间闷响,虽然我颤抖不已,但还能感觉到一丝温暖,从我连帽衫的背后融化了寒冰透了进来。我意识到,虽然这只独角兽像个疯子似的又吼又叫,可她并没有离开我身边。她正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温柔地在我耳畔轻声细语。我现在的这种情绪几乎都快要被打破了。虽然我的脑袋依然在悸动不已,可我开始渐渐冷静下来了。在一片麻木而刺痛的背景之下,我的呜咽声弱化成了轻声的抽泣。
“嘘……冷静点儿。一切都会没事的。你看起来可真是冻得够呛,小姐。我不知道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可你现在安全了。嘘……放轻松……”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躺在那里,虚弱无力地任凭她摆弄我。当我感觉到她的蹄子在拽我的肩膀时,我已经累得无力去抗议了。她把我搀扶起来,我一瘸一拐地靠着她,把我全身的重量都靠在她的侧腰上,让她温和地带着我穿过她家的侧门。
“慢慢来,一步一步的,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们会把你弄干,再让你暖和起来。在小马镇没有任何小马该受这么大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