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睁不开眼睛,隐约意识到身下正经过木头地板,白色地毡,还有天鹅绒地毯。每一种柔和的感觉都处于模糊的静止状态,被硬拖到我内心依然翻滚不休的剧痛回忆中。耀眼的闪电从我头顶掠过,照亮了那些镣铐加身的小马的苍白面孔。飞驰舞动的水波冲入我的脑海又卷着漩涡消失,淹没了那些铿锵作响的链条和咆哮的闷雷。
所有这一切,都慢慢融化了——就像一张着火的照片,或者一场可怕的噩梦——当我颤抖的身躯融入那温暖的怀抱中,一切都模糊了。我被领进了一间很大的厨房里,好些烤箱在里面排成了一行。我被安置在这热力十足的正中心位置,在我瘫倒之前,招待我的小马及时冲过来,把一个坐垫滑到了我身下。
“好啦……现在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她低声说道。当她扶住我身体的时候,我从余光里看到了那愉快的微笑。“我可是经营着小马镇当地的糖果店呢,每天晚上我都会为明天的生意烘焙各种糖果。真是幸运,这些烤箱几个钟头以前就点上了。它们应该会让你暖洋洋的,让你感觉好些。真有意思啊,生活就是这么凑巧呢,对吧?嘻嘻嘻。”她清清嗓子,从我身边快步离开。“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我听着她的温声细语,她的咯咯笑声,她离去的蹄声。可我都没费心去抬头看她的背影。我只是凝视着那些火焰,满脸惨然的呆滞表情。我一动也不想动,甚至连哆嗦都不想哆嗦。我想象着……在那些烤箱里融化,在神圣的坩埚里把我的身体挖出来,那多伟大多光荣啊。至少我以后都不用再担心会看到那只天角兽……或者是被她看到我了。为什么我脑袋里还有第九首挽歌?难道我的精神被打上了什么无法磨灭的烙印?这痛苦折磨的深渊到底还要有多深?露娜自己也和我去过一样的地方吗?我去过了冰冷的炼狱,而且活着回来了。还有什么是我必须去发现的吗?一只小马的灵魂到底能容纳多少恐惧?
我想跳进炉子里去燃烧,我想投入虚无。我想要……反正只要不是去那个地方就行,只要不是被困在小马镇就行,只要不是被逼着和这些恐怖的记忆一同生活下去就行。而我知道,唯一能结束这一切的就是在深渊里陷得更幽深更恐怖更致命。那里有那么多的尸体——那么多饱受折磨的灵魂,都被束缚在永恒的歌喉之中。我根本不属于那里。但是,经过这么一次看似偶然的访问之后,我也想不到最后我还能去哪里了。夜之悲歌不会把我带去别的地方,就我所关注的一切来说,安魂曲根本毫无意义。就算是我谱写出了挽歌第九乐章,并且一路追溯到了它的痛苦终点,除了被硬塞给我消化的无尽恐怖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真理能揭示给我吗?
谁也不该知道我知道的,谁也不该看见我看见的。我得停止在城里继续露脸了,甚至连存在都不要存在。每当我和这些无辜的小马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都在把他们拖到比死亡更寒冷刺骨的门槛上。挽歌是混沌洪荒之地的宏伟封印,而我就是通向这样一处屏障上面的门框。我是某种恐怖的存在,一层可悲可怜的冰冻薄膜,一处介于灿烂阳光和凄惨尖叫之间的倒霉链接。挽歌第九乐章才刚刚开始在我脑海中绽放,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完成它了。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情了,除了去死。
就在这时候,我的大救星背着一捆背上的毯子回来了。刚一进厨房,陆马就顿住了。她稳稳地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盯着我,那视线似乎正在上下打量我湿透的鬃毛。几秒钟之后,她继续走了进来。
“好吧……很明显你看起来真是去过了什么好地方。”她咕哝着,走到我身后,把其中一条毯子披到了我肩上。这几乎没让我觉得有什么暖和,可是我马上就发现她还没办完事。又是一通忙碌之后,她拿了一把大刷子回来,刷子固定在一个圆柱形的蹄套上。“我想你恐怕没有名字吧?”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烤箱里面看,因为我的未来眨眼间已经蒸发殆尽。我几乎都没记住她甜美的声音,或者是鬃毛上飘散的香草芬芳。
“嗯……这也好,亲爱的。”她喃喃道,她温暖的体温从我脖子后面渗了进来。我意识到她正坐在我身后,一只蹄子按着我的肩膀,而一只蹄子正在用毛刷给我刷鬃毛。“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坐在这里放松就好。我知道最好别向陌生小马提太多问题。”
我的鼻孔张开了。当她用刷子扫过我的鬃毛时,我闭上眼睛,顺着她的力度轻轻地摇着头。她耐心地把所有纠缠在一起的疙瘩都解开了,动作温柔,姿态优雅,宛如天使的呵护。我实在是情不自禁,冻得铁硬的心在她的爱抚之下已经有点开裂了。我曾经坠入了地狱,又活着回来了,而让我无法相信的是,她居然真的在抚慰我。
耳畔传来了她轻轻的笑声。声音就和烤箱里散发出的热量一样温暖而柔软。“要我说啊,你可是有一头漂亮的鬃毛。我一直都想要直发,这辈子都在跟这一头顽固的卷毛纠结个没完。不过你的鬃毛顺滑得就像丝绸一样。想来你住的地方,男生们追你都追疯了了吧。”
估计她是想逗我笑,可我现在只想蜷缩起来哭泣。我的四蹄早就不再颤抖了,可我也有点儿坐不住了。当我继续任她爱抚的时候,我就在连帽衫下面焦躁地扭来扭去,任凭她把我的鬃毛继续打理得完美无缺。过了几分钟,她的动作才进入状态。可我才发现,还没等第九首挽歌成型,我几乎把它都忘光了。
“行啦,这下子感觉好多了吧?”她停了下来,把两只蹄子都搭在了我肩膀上,温柔地偎依着我已经烘干的外套。一开始我还有些迷惑,直到我听到她的声音呼应着她温和的抚摸。“别害羞了,亲爱的。最起码,我不会因为你擅自闯入而对你发脾气。要我看呀,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我们都得对经受过的那些痛苦保守秘密。那么,你想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吗?”
我眨了眨眼睛。自从我到这里开始,我还是第一次扭头。我盯着他,干张着嘴。首先发出来的只有一声呜咽。“我……”我喘着气,然后又是一声呜咽。“我摔倒了……就在外面,记得吗?然后……然后你把我带进来的。是你……坚持要我进来的……”
她无辜地对我微笑,眼睛明亮而充满生机。“我?是吗?”
我喘息的声音很尖锐,只觉得嗓子眼里堵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发出来的声音更尖,更轻。“你……你把我忘了……”我颤抖着,痛苦地凝视着那张宛如天使的面容。“你忘了我是怎么进来的……可、可是……可是,你、你还继续关、关心我?”
雌驹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哦,我怎么会不关心呢?”她伸出蹄子,在角上揉着我的刘海。“你是一只需要帮助的小马。这不就已经很足够了吗?”
我的嘴唇在颤抖,她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消失在雾蒙蒙的泪幕之后。我闭上眼睛,垂下脑袋。因为我只有这样才不会瘫倒在地嚎啕大哭。在我遇到的那些无比的恐怖之中,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把吃奶的力气都嚷嚷出来了。可我错了。最甜蜜、最温柔的呼吸,是为这个金子一样宝贵的时刻准备的。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结结巴巴地说。“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我抽泣着,终于呜咽出声。“可是,我爱你。”我毫不犹豫地朝她倾了过去,她接住了我的身体,任凭我在盲目的拥抱之中尽情哭泣。“我真的好爱好爱你,我真希望我、我能成为你的朋友。我真希望我能、能成为所有小马的朋友。”我咬紧了牙关,放任泪水就这样无拘无束地流淌。我再也不冷了,我全身都温暖起来了。这并不是我预期之中的温暖和融化,但无论如何,我都欣喜若狂。“可我、我没法成为大家的朋友。我、我没有办法。我实在是、是没有办法。我知、知道你不明白。我也不用你明白-”
“嘘……”她突然抱着我,用温柔的蹄子为我把泪水擦干,她的声音在我垂落的耳中轻声吟唱。“也许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能明白。亲爱的。”她的毛皮是那么纯净,那么柔软。我没有去看,可我依然能感受到她的微笑。“而且,把你的感受倾诉出来也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