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欢在剧烈的头痛中睁开眼睛,对上阿楠关切的眼神,吓了一跳。他在最后的梦中再次回到了那间古旧温暖的茶馆,日子是那般无忧无虑,以至于当他见到现实中的阿楠时,反而无所适从。
“岑公子真是的,跑去喝酒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让我平白担心不说,还麻烦大病初愈的白公子。”果然是白瑜宁送他回来的。岑欢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但他绝对不会忘记昏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白瑜宁自称是鸱鸮帮现任帮主。
显而易见,阿楠只是受制于人的底层杀手,对帮主身份全然不知。岑欢不打算戳穿阿楠的隐瞒,在他心中是非曲直早已不甚重要,他更愿相信自己所见所悟。此前调查到的所有线索整合到一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呼之欲出。
鸱鸮帮于乱世中诞生,建立初就刻意与名门正派划清界限,也不与山匪同流合污,暗中平衡了黑白两道势力。今天劫富济贫,明日挑衅正派,为所欲为。然而鸱鸮帮杀伐果决的作风太过惹眼,为达目的不忌使用烧杀抢掠等手段,在平民百姓眼中逐渐化身为邪魔外道,以“第一大恶人组织”的名号流传江湖。正是这般的狂妄恣意让岑欢对其心生向往,不是正,不是邪,仅仅是做了需要的事情而已,不负“恶人”之名!
而阿楠口中的老爷,沫州分舵的此前的执掌者,大抵是个心术不正的老奸佞,根本理解不了鸱鸮帮的存在的意义,只想纳为揽财的工具。他联合欲将鸱鸮帮除之后快的山匪,自导自演了绑架一事,白瑜宁也因他出卖身受重伤。
按照原本的计划,或许白瑜宁是该死的。他趁机散布流言,将幕后真凶误导为正派人士,逼得两拨人在桃花楼会面,希望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坐收渔翁之利。好在白瑜宁识破此计,在不露面的情况下委托自己送上证明身份的玉佩,这才避免了一场争端。
最后的下场嘛……想到半腐的尸体,岑欢差点把口中的水呕出来,阿楠忙轻拍他的后背,替他理气。白瑜宁看着斯文端正,该狠的时候够狠,倒是很符合岑欢心中鸱鸮帮帮主的形象。
“岑公子把脑子喝坏了,莫名其妙地开始笑,笑得还这么难看。”
“阿楠,我看你之前温温柔柔的,怎么也学会挖苦人了?”彻底想通后,岑欢顿觉身子轻松很多,他一个挺身下床,朝阿楠摆摆手,“你是气我昨晚吃饭不带你?我们现在就去桃华楼,我请客!”
甫一上街,两人都觉出不对劲来,时间将近正午,外面却寂静异常。阿楠主动在前开路,当走到昨日白瑜宁施粥的地方时,地上赫然躺着两三个人。岑欢和阿楠分头查看,附近有更多的人倒在各处,家中存在被搜查的痕迹,钱财和重要之物均被洗劫一空。从衣着判断,他们正是接受白瑜宁施粥的百姓。没昏倒的人见此情形也是闭门不出,或外出躲避风头,生怕横遭祸事。
粥棚仍在。在为师姐誊写医术时,岑欢多多少少学到些基本的药理,他掀开锅盖,观察起剩余不多的粥底。粥果真有问题,阴冷爬上岑欢的后背。他早知鸱鸮帮不是什么仁人君子,但如此明目张胆地打家劫舍还是头一次见。难道白瑜宁对沫州分舵失望至极,干脆迁怒于平民百姓,靠抢劫弥补损失?
他早该明白的,“恶”之一字,哪能轻易定论呢?
“岑公子,山匪来了!”阿楠折返回来,即使沉静如她,此时也不免略显惊慌。
不是山匪,是鸱鸮帮,是白瑜宁……岑欢嘴唇翕动,迟迟吐不出这句话。阿楠扯过他的衣袖,一字一句重复道:“岑公子,山匪真的来了。我跃上城楼,远远看见一小撮山匪正往这边来呢!”
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山匪还来凑热闹?岑欢望向倒在地上的人,四肢百骸失了力气,动弹不得。末了,他如释重负般推开阿楠的手,认真回应道:“阿楠,昨日在郊外孤坟前,你是不是说过想赎罪?”
阿楠微怔,随后重重点头,眼角渗出泪水:“要是我的命能换岑公子一命,阿楠心甘情愿。”
“拜托,就算我的武功远不及你,也不能这么窝囊吧,”岑欢轻抚阿楠发梢,笑出了声,“你以为我搜集的情报只限于鸱鸮帮内部的那点弯弯绕绕?非也,我知道几处沫州周边的暗道和险隘。”
“既然山匪来得不多,我尽力引开他们。难免会有机警的山匪留下,阿楠守在暗处,万一他们动怒伤人,你要抢先一步!”
未等阿楠作答,岑欢扭头跑向城边的柳树,挖出埋在土里的备用火药,已经所剩不多。时间紧迫,岑欢在必经之路上草草布下火阵,前脚刚折腾完,后脚山匪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十丈之外。岑欢的双腿开始打颤,只要过了这个坎,他对自己说,我就不再管什么善恶,什么是非对错,也跑到乡下开间小茶馆,乐得清闲自在。
时机正好!岑欢点燃火线,拔腿就跑。身后传来爆破声与山匪的咒骂声,浓重的尘土气息弥漫而来。火药的威力不强,至少可以拖延一点时间,岑欢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快跑!岑欢忆起师姐刻苦练功的身影,师父用洪亮的声音为她打着号子。
压低重心,稳!岑欢将全身的力气压在双腿上,风声呼啸而过。
沉心静气,忍!岑欢咬紧牙关,埋头狂奔。
调息抬腿,起!岑欢大跨一步,跳过了拦在前头的沟壑草丛。他能赶到身后追逐的人渐渐靠近,呼吸声忽近忽远,距离最近时即将落到耳畔。岑欢不敢多想,他紧盯着前面的岔口,终于见到半截粗壮的矮木桩,那是暗道的入口!岑欢纵身跃起,险些被后面的山匪抓住衣角,他借力扯住开启机关的藤蔓,护住头部,滚入了暗道内。
岑欢的身上布满了碎石割出的伤口,即使处于精疲力竭的边缘,他也不敢停下休息。暗道无法护他性命,他需要尽快在错综复杂的交叉口中找出正确的路,避开山匪的追踪。
岑欢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自信,经过五六个弯弯拐拐之后,姑且到了一片开阔的地方。如果没记错的话,再往南走便是一处通往荒山野岭的出口,岑欢艰难地挪动步子,一再告诉自己坚持下去,阿楠在等着他呢。好不容易走到出口,岑欢傻了眼,此处确实有扇铁门,平时始终保持着开放的状态,为什么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锁上了!
他再一抬头,暗道内光线昏聩,铁门后面一张熟悉的面容隐约可见。
“白瑜宁,快点把门打开,快啊!”岑欢顾不上丢脸,慌忙向白瑜宁求助。
“开门?”白瑜宁转过半个身子,并未理会岑欢,“你整天东跑西窜倒是逍遥,我仅仅是路过而已,哪来的钥匙。”
眼看白瑜宁即将走远,凌乱的脚步声几乎在同时于身后传来。岑欢心急火燎,一口气堵在胸口,令他口不能言,双腿发软。师父,师姐,我要去找你们了……岑欢默念着这句话,意识坠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