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见野 更新时间:2024/3/5 21:03:28 字数:4146

第一次遇见那个人,大概是在七年前。

那一天,爸爸和妈妈吵了架。

我独自跑到山上,迎着风,鼓着嘴,戴着最喜欢的白鸽发卡。

不过十岁的年纪,腿脚还不麻利。对于脚下陡峭的山路而言,稍显稚嫩了些。

石阶蜿蜒,用来铺路的石头原本应是青灰色的,现今却被岁月蒙上了一层深绿。临海耸立的小山,免不了湿润海风的吹拂。山虽很小,却也很陡,山脊如同刀锋一般笔直。我行在山路上,却没有丝毫恐惧。

这是条我常走的路。

迈着青石台阶,我的目的地是位于半山腰的平台。

那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上面生长着的树木在很多年前就被伐空了,只留下一个个孤零零的木桩。木桩无知无觉地望着天空,一圈一圈的年轮上长着簇生的蘑菇。据说这里过去是樵夫的歇脚处。

不过对我来说,那里并不是什么歇脚处,而是用来与“朋友”会面的地方。

四周都是熟悉的景色。继续迈开双腿,费力却又胸有成竹地踏着一级级台阶向上。

喘着粗气,走到大概半程又三分之一的地方,我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那是一个男孩。

他当然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有着一身洁白的羽毛,红红的眼圈中央镶着棕色琉璃一般的眼睛,红玉似的爪子时常抓在我的手臂上。

那么,他是来做什么的?

这座山位于一座老教堂的后身,常年不见人影,连上山的石阶小路都被青苔埋没了。若非如我这般有着特殊的理由,不应该有人来才对。

“那个……”

男孩率先开口了。

“请问,你有看到一只白鸽吗?”

男孩看起来比我稍年长一些,黑发黑眸。他说,自己常在山腰处看到一只白鸽。那白鸽貌似有些不同寻常,因此想去寻找。

“不同寻常?”

我眨了眨眼。

我的朋友确实有着与寻常鸽子不一样的地方。不过,这个男孩为什么要去找它?

男孩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再次观察了一下眼前的男孩。他穿着夏末该有的衣着,只是兜里鼓鼓囊囊的,似乎揣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我问他。

“鸽粮。”

他稍微掏了下口袋,让我看清了他所带的东西。那是一袋教堂广场上售卖的喂鸽子的粮食。每到黄昏时,来往的游人和前去祈祷的信徒们常常买些鸽粮喂鸽子。在静谧安宁的氛围中,望着它们在夕阳西下的钟声里高飞。

原来也是在心忧我的朋友吗?

“那只白鸽是我在喂哦?它可是我的好朋友!”

我有些自得地邀请男孩结伴。

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陪着白鸽,多少会有些寂寞。虽然我和白鸽的感情很好,可它却不能与我说话,与我分享彼时彼刻的心情。

要是被人关注的的话,总能让我开心一点。

继续踏着青石台阶向上,我按捺不住自己闲聊的欲望,告诉男孩,我常在午后偷偷跑来喂鸽子。

男孩不禁投来了困惑的眼光。

我当然能理解他的困惑。这时太阳的脸已经变得有点红彤彤的,远处海边的云也悄悄换上了姹紫嫣红的霞色长衣,就等着教堂报时的钟声响起了。

此情此景,显然离午后太远了。

“被事情耽搁啦。”

我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近些年,经济危机的余波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里随着时间一点点消弭。可在神见市这样的小城,伤痕却始终存在。

就像将棋一样,许多趁势而起的“成金”,又跌回了本阵,再次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小卒。其中自然也包括我的父亲。

父亲的生意不景气,家族陷入了危机,说不定以后都要风餐露宿了。明明是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我却天天只想着往山上跑——如此不庄重的举动,自然会遭到心情本就不好的父亲训斥。

低着头挨完父亲的责骂后,我一扭头又往山上跑了。

由于清晨才下过雨的缘故,今天的天气分外晴朗。若在盛夏时,即使有着林荫的庇护,山中也应闷热得令人窒息。不过好在此时正值夏末,凉爽的海风从海湾上一阵阵吹来,伴着忽远忽近的鸟鸣,飘转着吹散了山林中的暑气。

林间的微风不经意间拂过了我的发梢,漾出些许金色的光影。树叶微动的莎莎声中,男孩的目光在我的发梢上略微停留,又轻轻地挪开了。

“很不一样,是吗?”

我问他。

托我母亲的缘故,我的发色与一般出云人不同,是这边少见的金色。

母亲很喜欢我的发色,这让她想起了自己远在西边的故乡。我的父亲却对此不置可否,他更喜欢传统一些的子嗣,说是能继承家业。

很可惜,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我悄悄瞥着身边这个陌生的男孩,暗暗期待起他的反应来。

男孩却只是略一点头,便再没了其他的动作。

我见状只得撇撇嘴,重新聊起白鸽来。

“我的朋友是不是看起来很不一样?”

踏着青石的台阶,我挥舞着手指画出了白鸽的形状。

“鸽子的翅膀有些奇特。”

男孩点了点头。这次他终于有了动静——眼神好奇、沉静,表情中又透着些显而易见的忧虑。

在忧虑什么呢?

这样的想法只在我脑海中微微一晃,就被其他思绪给挤走了。

“它的翅膀可能断过。”

跨过一个青石上的小坑,我感受着渐渐变大的海风,对男孩说:

“我遇到它的时候,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闲聊中,我告诉了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小叶山区的东南,与新城区的交界处,有一座据说历史很久远的教堂。这座教堂里养着许多白鸽,我的朋友大概率也曾是其中一只。然而,可能是风,也可能是雨,某种意外令它折断了翅膀。当我第一次在教堂的檐角上见到它时,它就是这副耷拉着染血的翅膀、歪着头睨着人的模样。

每到黄昏,钟声响起的时候,或是人们向教堂广场上泼洒玉米粒时,鸽群便会群飞而起。乌压压的翅膀遮蔽了天空,动听的拍翅声令鸽群下的人们惊叹不已,不自觉伸出手指画着鸟儿们飞行的身姿。这是鸟类美丽身形的展示,吸引着许多赞叹的目光。人群中,我却看到,在教堂的檐角上有一只仰望着天空的白鸽,孤零零地挥了一下翅膀。

振翅。

无论是出于饥饿也好、憧憬也好,它振翅朝着鸽群飞去。然而,折断过的翅膀连区区一只鸽子的体重都无法承受。在鸽群的振翅声中,它就这么直直掉了下来,摔在我面前。

“我想,也许是出于善心吧。从那之后,我就每天去喂它,帮它包扎翅膀上的伤口。”

“起初,它还很不信任我。每次我想碰它的伤口的时候,它就乱跑!”

想起投喂那只鸽子时的种种艰辛和苦楚,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不过,到最后,它的伤总算是好了。”

说到这里,我又有些开心。

“原来如此。它无法高飞吧?”

男孩点了点头,问。

……啊。

“……是啊。”

刚有些昂起头来,我顿时又泄了气。

伤好之后,鸽子的翅膀却变得歪扭了。即使我在治伤期间给它加了夹板也无济于事。自那之后,它就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高高飞到教堂的檐角上,而只能蜷缩在广场周围的灌木丛里。每当它望着展翅的鸽群和天空的时候,即使隔着天使喷泉的水雾,我也能看出它的灰心丧气。

“未必是灰心丧气。”男孩摇了摇头,“鸽子可是很笨的。它望着天空,也许只是在看天上的云。”

男孩似乎对动物很有了解。

我却有些不认可他说的话。

“即使是笨笨的鸽子,也会有自己的梦想吧?它也许只是在想着,怎么样才能再次高飞呢?”

作为我在动荡不安的家庭氛围中唯一的慰藉,我不相信我的朋友真的会像其他鸽子一样呆傻。少时的梦,总希望有些特殊的事情。

“那可是很危险的。”

男孩依旧摇着头。

我瘪了瘪嘴,感到有些厌烦他了。

在不解与排斥的气氛里,两个山中相遇的陌生人继续沿着青石前进。随着树木渐渐变少、视野渐渐开阔,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

这时男孩抬起头来,无视了我不虞的表情,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鸽子要到山里来?”

这回轮到我摇头了。我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从始至终,我都只是顺着鸽子的心愿,跟着它从山脚爬上了半山腰而已。

非要说的话,或许是半山腰的风景更好看?

毕竟是鸟儿,一定是渴望天空的。

如此想着,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走上了平台。

男孩一定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跟着我走到开阔地,四处扫视了一下,有些惊叹地看着一棵棵生出杂草、长出蘑菇的老树桩,时不时还伸出手拨弄一下。我暗自笑着,猜他一定不知道这些是樱花树的树桩。

然而,还未等我开口向他介绍,男孩的神情却突然变了。

他忽地加快了脚步,走到开阔地的边缘,紧接着示意我跟过去,与他一起朝山下看。

男孩的表情实在严肃,我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紧跟在他身后,我也站在边缘朝山下望去。

山下是一座盘亘在大地上的教堂。

那座养着鸽子的教堂依山而建,从这一处平台,刚好能俯瞰到教堂的全貌。

黑色的屋顶、白色的大理石墙,看着庄严无比。

可更让我惊讶的,却是那一抹高飞于林上的洁白。

那只白鸽!

它终于痊愈了吗?

它要飞向哪里?天空吗?

好像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在我心中升起,我抬起头望着白鸽远去。

男孩的眉头却愈发紧蹙。

那抹白色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向着教堂的方向。起初动作还十分有力,后面却有些迟钝了。望着那仍奋力扑扇着翅膀的身影,仿佛某种征兆般,不详的预感在我心中蔓延。

“等等!”

它没有足以高飞的翅膀!

我的心跳为之一滞。

然而白鸽听不懂人的言语,亦不会因我的劝阻而停下。

就在我沙哑地喊出口的那一刻,不断上升着的洁白忽然变成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失去了树枝支撑的落叶。它最后无力地扇动了几下翅膀,径直地朝最下方坠去了。

这座山陡得像刀,根本没有缓冲的落脚点。如果从这个角度向下坠落的话,那只鸽子会摔得粉身碎骨。

“不要!”

我下意识踏出一步,手臂向前伸去。

等等……

前方是悬崖!

蓦然想起这一事实的我,仿佛被冰凉的大手抓住了心脏。惊惧在我全身蔓延,然而脚已踏空,我马上也要掉下去了!

风声已在我耳畔响起!

忽地,一只不算有力的手拉住了我,像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把我拽倒在后方的平台。

“你好重。”

跌倒在地上,摸了摸自己被摔痛的地方,男孩皱着眉头。

“……抱歉。”

我仍有些恍神。

我那时下意识伸出手,是想要救下那只白鸽吗?

那抹飘摇于海风之中的白色,向着的方向,究竟是夕阳,还是教堂?

我不会飞。

不会飞的人是救不了白鸽的。

我的衣服被平台上的积水淋湿了,又或许是被汗水浸透。那男孩也是如此。我却没有功夫关心这无关紧要的事。

急忙从地上起身,在男孩担忧的眼神中再次跑到悬崖边。我的目光紧追着坠落的轨迹远去,直至那座教堂。

漆黑的瓦片交错排布在教堂的屋顶,宛如修女不曾摘下示人的头巾,将身下白色的四壁置于一种庄严肃穆的境地之中。

黄昏披着霞光姗姗来迟,教堂的大钟一声接一声响起。鸽群在悠扬的钟声里高飞,巡回不息,拍翅声好似神灵的福音。

在福音的间隙,我窥见了那一抹白色。坠于黑色的屋顶,宛如安眠于枕上。

鲜红在它身下扩散。

我跌坐在了地上。

那一日,生命的重量好似鸽羽般轻轻坠在了我的心头,却又如大钟般沉重难支。

风吹过山林,树叶为之摇动。

……时光飞逝。

自从我遇见那男孩,已经有七年了。

当时他扶着我下山,安慰我所说的话语,如今都不太记得了。

只是,那日之前,我从未想过白鸽会为了高飞而挥舞残缺的翅膀;

那日之后,我亦未曾想过,与那个男孩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虽然那时,他已彻底不记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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