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放学后。
黄昏时。
吵闹。无趣。一群一群簇拥着到处都是。
完全受不了。
初夏之末，盛夏之初，天色还很稀薄，鲜艳的蔚蓝色还未登场。浅青的寡淡天空之下，透着银白的淡金正一点点攀上纤细的霞红，慢慢悠悠，试图把自地平线抵近的一切事物全都覆盖住。
学校的大门外，学生们充满活力的声音不绝于耳。孩子们或是兴奋或是沮丧，和各自的家长述说着今天模拟考试的情况。唯独米莉一个人拎着书包，在远离大门的地方站着。她望着远方天际线上那轮郁郁沉沉、仿佛冰雪似冷清的夕阳，厌恶地蹙着眉。
颜色暗淡的太阳一点一点沉入城市的棱角，漫散出的光辉像是熔毁的金子，金灿灿铺在那一群宛如鸭子般叫嚷的孩童身上。
米莉讨厌孩子。
讨厌他们围在她身边一直叽叽喳喳地问着问题，讨厌他们像猕猴一样乱叫着四处跑闹，更讨厌他们身边那股总也挥之不去的恼人的热烈氛围。
她注视着那些撞进大人怀里撒娇的孩子，只觉得他们幼稚又可笑。
她从不觉得自己与那群小鬼是同龄人。
列车发动的声音似乎是从极远处传来的。动车组的车轮与轨道碰撞的声音传到校门前已几不可闻。米莉却下意识侧耳听着那远方传来的讯音，眯起眼，沉默无言。
那三个人应该都回家去了。
她们当然不会等她的。
即使在校里校外都有些交集，说到底也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哪怕有着同学这一层身份遮掩，曾经也是实实在在敌对过。
……想要成为朋友什么的，只是骗人的空谈而已。
更何况……
她们放学时，说笑着，走的是大门右边。
而米莉的家，在左边的方向上。
两路人而已。
夕阳沉沉，米莉所走的道路上平静无风。
分明这边才是树木较多的一侧，可却少有蝉鸣。汽车安静地在人行道旁驶过，红绿灯静默地变换，人群相顾无言。
从街道向河堤走去，鞋底碰在石砖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一侧的楼房远了，被流淌着的河水隔开。
举目望去，人行道这侧的楼宇则像是起伏的小山。从山顶到山下，变得越来越低矮、破旧。当寡淡的太阳彻底变得鲜红、倒映在波动着的河水上时，水泥制的楼房终于化作了一排排陈旧的木质小屋。这些木屋错落有致，围绕着更前方矗立着鸟居的神山，如这片社区的年轮般一圈圈地扩散出去。
山上是漫无边际的翠绿。有着冷色砖瓦屋顶的神社遮遮掩掩，隐没于深林内部。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一排排褪色的绯红鸟居沿着阶梯而上。
“风间神社……”
米莉望着半山腰处的鸟居。虽然有着神社这样适合作为景区的建筑，这里却是远近闻名的偏僻地方。神奈川町本来就是乡下，与神见市的合并最后也虎头蛇尾。理所当然的，这里成为了被发展所抛弃的地方。隔绝了繁华，仅有些老人和孩子住着，遗忘与落寞似乎成了神奈川町的底色。不管怎么看，这里都不是外国人该来的地方。
所以，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住下来？
是因为足够安静吗？
「……大概是魔女的意思吧？」
她想。
她有些记不清了。
宛如被神奈川町那空灵沉闷的遗忘氛围传染了般，刚来这里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隐隐约约，如同雾里看花，竟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盛夏时节，夕阳显得格外漫长。天空中的太阳拖着鲜红的影子，总不愿意落下。
米莉转过身来，背对着朦胧的余晖，仰头看向面前的木屋。
矗立在少女身前的，正是这样一个木屋：它整体看来与其他木屋没什么分别，都是双层，只在屋子一侧多了一个大大的木质招牌；上面却没有写任何文字，干净得好像被漂白了一样。仔细看去，木屋的质地像是比附近的其他屋子要新一些，却也没新太多，可能曾在什么时候被人打理过。这栋双层木屋不大不小，仅够一户人家居住。屋子的上下各有几扇窗户，正对着河面，恰好能把染着丝丝缕缕金红的夕光透进来。
招牌的左下方，玻璃窗的右边，却是一扇伶仃的、保养得不是很用心的木门。
“我回来了。”
米莉粗暴地推门而入。嘎吱嘎吱。木门的转轴随之摩擦，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屋内的灰尘被突兀涌入的空气激起，轻盈地漂浮起来，在金红的阳光里跃动。
屋内无人应声。
“哦，忘了。”
爸爸、妈妈，还有她的哥哥，全都在那一场风暴造成的海难中死掉了。
米莉面无表情。
浮尘静悄悄地飘着，在光下闪烁着柔和的淡白色。
走进空无一人的小屋，皮鞋踩在地上，声音清脆而空洞。掏出手机，随手把书包丢在摇椅上。米莉没理会被力道冲击得来回摇晃的摇椅，径直走到了柜台的后面。
在这小屋的第一层辛劳了许久，木质的柜台上刻满了岁月的划痕。它那斑驳的表面似乎与时光融合在了一起，呈现出深邃的色彩，却不显污浊。以米莉的身高，仅能把脑门从柜台顶端伸出来，如果来了客人的话她肯定看不见。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这家贩卖怀旧品的小店已经很久没来过顾客了。她不清楚是不是因为招牌上没有字的事，可就算有了字，开在这种偏僻地方的店也多半不会有人来。
她绕到柜台后面，完全是出于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
坐到符合自己身材的小凳子上，按亮手机的屏幕。米莉刚看了一眼手机，就发出了艰难的声音。
“唔……”
屏幕的光照亮了柜台后的阴影，照在米莉脸上，让她本就白皙的小脸更苍白了几分。
她紧紧盯着屏幕上的社交软件，那里，三个好友申请正在一闪一闪。
“咸鱼头、兔子，还有红苹果……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哪个家伙啊……”
先前还在因为那三个人的态度独自纠结，结果一打开手机就弹出了她们的好友申请……这感觉还真是奇怪。
米莉紧抿着嘴唇，犹豫着伸出手指。她想要点接受的选项，但指尖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心里盘旋的情感，左冲右撞的感觉，有点酸酸的。
是怀疑么？还是不敢相信？亦或者单纯是觉得那三个家伙的好友申请来得太突兀了？
“……这个时候她们应该到家了吧？是在社交软件上联络的吗？”
「真好啊……」
“不，才不好呢！”
米莉恶狠狠地摇着头。
与那三个人敌对的时候也好，和她们并肩作战的时候也好，甚至在日常的校园生活中——那三个家伙的友谊就像太阳一样发着炽热而又刺目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米莉不曾体会过的朋友之间的情感。从出生起，她身边的人就一直在勾心斗角。
父亲和母亲自她记事时就一直在吵架，以金钱为底色的联姻让这对生拼硬凑的夫妻相看两厌，家族内部的压力更是让他们频临崩溃。衰落的贵族家庭就像是互相啮咬的蛇虫，贪婪地汲取着对方所剩无几的血。试图靠近她的人总带着或多或少的目的，所贪图的无非就是财产的继承权和她的容貌。
在白发少女的记忆里，来到出云之前，真正关心她的自始至终只有哥哥一人。
“哥哥……”
米莉轻声念着这个词。不论是普鲁士语还是出云语，从她嘴里说出时都滞涩无比。她或许过去常这样称呼某人，又或许没有。记忆如同一团乱麻，被封堵在了名为过去的大坝里。
魔女告诉她，让她忘掉过去是保护性的举措。可这种空落落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她还记得，她的哥哥是诺依曼家族唯一的男性继承人。
……如果他还在的话，自己也不至于守着这样一家生意惨淡的小店，更不用在这座城市里替魔女培育梦魇。
在那场海难中，她究竟许了什么愿望，才没让哥哥一起活下来？
「男性继承人……」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米莉忽然感觉有些烦躁，像是一头撞进了盘根错节的死胡同。
她紧蹙着眉，抬头望去，像是要寻找什么，却只能看到柜台内黑漆漆的影子。屏幕仍亮着。她沉默了一瞬，又看向手机。手机上，三个富有个性的头像仍然在不知疲倦地跳动，那模样仿佛是在无声地笑着。米莉分不清那是嘲笑还是什么。她没有点接受申请，而是把手机扣在椅子上，起身离开了柜台。
屋内的光线此时已经暗了许多。跃动着的浮尘落回了堆积着的物件表面，晃着的摇椅也停了下来。木屋内与外面的河水一样在夕阳里归于寂静，夏日时光的缝隙里，唯有嗒嗒的脚步声在微不可查地回响。
米莉离开了小屋。
殷红的霞云从天边一直铺展到近前，悠然的紫色像是蓝调的即兴演奏，迈着音阶将红霞揽起，遮住了云层后隐隐泛出的夕光。这种时候，对城市里的人来说，应该已经到了与家人团聚的时间吧？
温暖、沉静，又沁着些许忧色。
人间似乎也被这种氛围感染了。成排的木屋在紫色与粉色混杂的云层下显得愈发无言，在地面上曳出长长的影子。摒弃了木框小窗上映出的微不足道的光，天际线外的城市亮起了通明的灯火，却照不亮这边的天色。
少女独自站在这片宽阔的影子里，好像一叶漂泊于黑沉大海上的苍白孤舟。她的紫瞳怔怔地望着远方，望着半山腰矗立在静谧中的神社。
也许仅仅是一瞬间的错觉吧，那里给她的感觉，就好像魔女的月之花野一样。
“这座城市……到底隐藏着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