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
老式的有轨电车自明丽的阳光间驶过,越过一重重碧绿的行道树与青灰的高楼,极远处是蔚蓝无垠的大海。
街边、马路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坐在赵纯的车里,听着车辆平稳行驶的声音,和同样接孩子回家的家长们一起挤在宽阔的马路上。又过了些时间,木下杏才到了家中。
砰。
一开门,木下杏鱼贯而入。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怯怯懦懦的白色身影。
木下杏扑通一声把书包扔到沙发上,她回过头来,看向身后少女的眼神有几分促狭:
“喂,不是说不来吗?”
米莉只是甩甩头:
“哼、哒。”
“什么经典傲娇发言。”
木下杏吐槽道。
赵纯也跟在少女们身后走进了屋内。他随手带上门,问米莉道:
“打算住在哪里?一楼还是二楼?”
还未等米莉回答,木下杏就抢先道:
“最好住一楼。”
她抱着胸斜了米莉一眼。
“为什么?”
米莉不解地看向木下杏。
木下杏只是一耸肩:
“二楼有老鼠,半夜踩地板。”
“啊?”
米莉顿了一顿,觉得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不怕虫子,反而最怕老鼠。那些毛绒绒、长着细胡子的小东西一窜起来就是一道灰色的影子,每当看到这些东西米莉就会动也不敢动,只能傻傻地愣在原地。
听木下杏这么一说,这位白发少女的心里发毛了,她有点想回木屋住着了。
赵纯见米莉被木下杏吓到了,不由得满头黑线。他轻咳一声,说道:
“二楼没老鼠。”
“没有吗?那为什么……”
米莉呆了呆。
木下杏瞪了一眼赵纯,示意他不要说话。
赵纯摇头苦笑。
“那个什么,一楼的卧室好久没人住了,我去给你收拾下。”
木下杏脚步一动,就要往后跑。可她没跑几步,又忽然绕了回来。
“那个,事先说好哈。”
“什么?”
米莉蹙着眉头,她总觉得木下杏在耍她。
“记住了,吃饭的时候必须我先动第一下筷子,有好吃的都要让给我,吃完饭自己去洗碗,洗碗的时候还要记得带上我那份……”
木下杏两眼一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看她摇头晃脑的,火红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的样子,倒颇像是个书孰里教书的夫子。
旁边的赵纯却黑了脸。
邦!
“唉呦!”
“你弹我脑门干嘛?!”
木下杏一脸委屈。
赵纯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指,又挂上和蔼的笑容看向米莉:
“别听她的,我们家里没那么些规矩。”
“嘁~”
木下杏偷偷吐了吐舌头。
米莉看得心里直发怵:
「这两个人真的靠谱吗?我不会被他们给卖了吧?」
她当然是相信赵纯的。可叫木下杏这么一闹,就连一向稳重可靠的赵纯都变得不靠谱了起来。
「我来这里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米莉额头流下汗珠。
…………
夜晚,一楼房间内。
米莉半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床边是一扇精致的小窗。
屋外的空调还在吹着,房间里很凉爽,甚至有些冷。
米莉任白发披散,兔耳朵微微耷拉着。她回忆着今晚的情形。
晚餐很丰盛,一红一黑的两人也很友善,饭菜真的很好吃。
虽然来时有些波折,但她真切感受到了两人的热情。
他们是真心欢迎自己的。
米莉轻轻呼出一口气,似是在为自己先前的怀疑感到抱歉。她抬起头,打量起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
理所当然的,这是间卧室。或许是长时间没用过的缘故,里面没什么装饰,连个钟表都见不到,很是朴素。不过倒很宽敞,单这一间就足以顶得上她家大半个一楼了。
“真不可思议啊。”
米莉轻声说道。
与她的那间木屋不同,木下杏的家真的很大。
宽敞的客厅、宽敞的卧室,复数的卫生间,还有单独带浴缸的浴室。
这样的配置米莉只在幼时搬家前看见过,如今也是记不太清了。
她把双手放在被子上,脑袋里又想起了刚进家门时木下杏给她的下马威。
事实证明,那家伙的话完全就是空谈——她家里明晃晃地摆着一台最新款的自动洗碗机,就在厨房,只是看着不太常用而已。
今晚是赵纯亲自洗的碗。
据说他天天洗碗,也不知是什么独特的癖好。
“……真好啊。”
米莉小声喃喃着。
这里有她居住的木屋里没有的东西。
那是独属于生活的气息。
笑着、闹着的两人,日常里温馨的点点滴滴,都浸染在这栋大房子里。
看得出来,屋主人过得真的很幸福。
羡慕吗?
或许吧。
那是她未曾吐露的小小心思。
“这边的景色……和神奈川町不一样呢。”
米莉转头望向窗外。
这个房间的位置处于木下杏房间的正下方。从房间内往外望去,正好能看到院子里静静开放的红蔷薇。
鲜红的、重重叠叠的花瓣在夜色掩藏下显得朦朦胧胧。
越过蔷薇花丛,向更辽远处看去,在那翠绿的枝叶间连成一片闪耀的,是城市的灯火。
不同于神奈川町的模糊与孤寂,这里的灯火璀璨而耀眼,仿佛于夜间点燃的小小星河。
热闹。
尽管夜是寂静的,可米莉心中依然闪过了“热闹”这个词。
那是孤独绝对的反面。
——她答应来木下杏家住,不止是因为那些人影的缘故,还因为她害怕孤独。
那是种渗透骨髓的情感。
每当孤独泛上心头,胸口便干渴得好像位于沙漠。
……很久很久以前,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魔女曾拿着一个怀表,当着她的面告诉她,名叫米莉的女孩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长大。
她会很早死去。
那或许是两年前的某一天说的,又或许是在不可追忆的某个遥远的时刻。魔女用随意而漫不经心的口吻告诉了米莉这一事实,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讨论一件于己无关的事。花野的月光太过耀眼,米莉也不知道自己那时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在哭吗?
还是在笑?
一定很沮丧吧?
从那以后,米莉便再不愿意进入那片无花的原野。
她无法长大。
她无法拥有与其他少女一样平凡却幸福的人生。
啊啊——
作为半魔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连堕入月色的动机也遗忘了,连最初的目的也忘却了。
身上缠绕着诅咒,承受着无尽的怨嗟与哀叹,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
人生苍白得好似跌入水中的月亮。
破碎了也没人记得吧?
——这样一来,就算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早已忘记了赋予自己人生意义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却依然惧怕孤独。
——死当然可怕。死是永恒的寂静,是永远触之不及的黑暗,是每个人都会平等迎来的最后的终焉。然而死是无知无觉的,是无法言喻的长久沉默,像是浸透在冰水里一样。当肢体麻木,那痛苦也就随之远去了。可孤独不同,孤独是毒药。
名为孤独的毒药会一点一点地腐蚀人的心灵,在悄然中把记忆熔毁,将思绪碾碎,于听不见的滴答声里令人步入无可遏制的冷漠与疯狂。
每当想起这样的情形,米莉便如坠冰窟。
她害怕这样的结局。
或许其他人还会有些珍贵的回忆用以纾解这孤独,可米莉又有什么呢?
连兄长的样貌都不记得了,或许那只是个如泡影般的梦也说不定。
梦破碎之后,便是无尽的孤独。
她惧怕孤独尽头的虚无。
那是连死亡都不容存在的地方。
因此,她渴望他人的温柔,渴望他人用爱去消解她心中的空洞。即使那是沙漠中止渴的鸩毒,明智饮下去便会万劫不复,她依旧想要紧紧地抓住。
但是,即便饮下鸩毒,那也是在索取。是对他人不计回报付出的无理要求,是深陷于自己的情感而对他人境遇漠然的自私自利,是无以为报之后喋喋不休的自怨自咎。
她本没有资格去要求别人的温柔的。
但是啊……但是。
像蠢蛋一样,像傻瓜一样。总觉得能用自己的心把别人捂热,妄言着善良,殷勤地做着完全不必要的事,天真得好似孩童一般。
——她遇见了这样的人。
没错,她遇见了能把善意置于他人手心的人。
当然,米莉当然讨厌孩童,讨厌那些小孩的天真无邪。他们的未来绚烂又多姿,他们的情感纯洁又无瑕,他们那缤纷的样子无疑是在嘲讽着她的虚假与苍白。
可她又没办法讨厌这样的人。她没办法讨厌那些如孩童一般见证了咎戾之后却依然愿意向她伸出援手的人。
不知会在哪天死去,像倒计时的时钟一样盘算着自己存活于世间的日子,在绝望的边缘无力地挣扎。
她正是这样的人。
她是多么羡慕那如火焰般充斥着生命力的女孩啊!
可以尽情躺在那个温柔之人的怀中,尽情享受着来自他人的关怀,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是幸福的。
她能触碰得到这样的幸福么?
耳边仿佛有时钟正在咔哒咔哒地响着。
可当她抬起头时,看到也只是那个人家里装修精美的天花板而已。
屋子里一个钟表都没有。
她又是从哪听到的声音呢?
「……赵纯睡了吗?」
米莉为自己跳跃的思维感到了一丝羞耻,可她却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个男人相关的东西。
幸好木下杏和赵纯是亲友,不然的话,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她会有机会吗?
米莉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她能想的问题。
她缠绕着诅咒,背负着罪孽。她只会给别人留下遗憾与不幸。
一头跌倒在柔软的床上,白发少女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紫色的漂亮眼睛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动静,那声音像是一只小老鼠在轻轻踩踏地板,又像是女孩子轻盈鬼祟的脚步声。
那是什么呢?
短暂的寂静。
不知究竟干了些什么,那声音好像碰了壁,在沮丧的动静里悻悻回了房间。
……。
米莉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上方。
空调依然在吹着,屋外小院里的鸣虫叫个不停,风摇动了蔷薇的花瓣。米莉恍然地回神,仿佛重新认识世界般一寸寸地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平平无奇的房间,上方住着的,是一对生活温馨、互动俏皮的亲友。
在这对亲友的照顾下,她会像那些孩子一样,上学,欢笑,经历日常。
“呼——”
米莉将被蒙在了头上。她卷曲身体,蜷缩进这片棉布构成的小小黑暗里,体会着此时此刻的心情。
那或许是一种甘甜吧?
就像窗外的虫鸣,满溢着活力与蔷薇的芳馨。
良久,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少女已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