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见市正在浅眠。
若说上班族最安心幸福的时候,那非此刻莫属了吧?
深夜,正是全身放松、好好休息的时候。
然而,某位西装革履的青年一直到这时才悄悄地打开了家门。他像是做贼心虚一般,蹑手蹑脚地回了家。
进屋关门,脱鞋踏上地板,没有开灯。
窗帘并未拉上,而是好好地待在两边。今夜的月色虽然不甚明亮,仅有些朦胧的微光,也足以顺着落地窗漫到这室内。银色的微光如薄纱般晕染开,似雾气轻柔地流动着,一片空灵,照不透屋内恬淡的寂静。
青年打量着室内的景象。他借着这点零星的光亮走到沙发前,小心地脱下西服、摘下领带,露出里面汗涔涔的白色内衫。
楼上依旧静悄悄的。
他这才松了口气。
不出意外的话,少女们已然巡逻归来,此时正在卧室里酣眠。赵纯不想打扰到她们。他尽力放缓动作,窸窸窣窣地把衣物收好,打算明天联系附近的干洗店来取。做好这一切后,赵纯准备转身上楼。
处理了一天校庆相关的事宜,还亲自上台表演了一番,接着马不停蹄地赶到实验室。如今才算是休息的时刻。
青年走向楼梯。
由于高低差的关系,楼梯上仍是黑洞洞的,楼梯下却散布着点点银光。那光洒在层层的梯级上面,仅能照亮底层,像是一道晨昏线,把旋转上升的阶梯从中间分隔开。
梯级藉着黑暗向上延伸。赵纯缓缓踏上楼梯,站在朦胧的光里。他正准备上楼,却忽地一顿,沿着扶手朝上方看去。
上方的黑暗里站着一个小巧的人影。那人影看不清面容,扶着楼梯向下走来,步履轻微,如小鼠、小猫之类的动物在房间里走过。一步、一步……待走到微光浮动的地方,赵纯终于看清了来人。长长的红发简单束成一条马尾,白皙的柔荑扶着楼梯,纤细的身子上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
“杏……”
赵纯目光微动。
那纤细的人儿微蹙着眉,望着楼梯下的青年。
赵纯喉头微动。他以为是自己的晚归害得少女生气。他低沉着嗓子,刚要说些什么,却听上方的少女说道:
“米莉睡了。”
朦胧的微光下,少女细嫩的胳膊微微抬起,指了指落地窗外。
“……去外面坐坐吧。”
她那火红色的眸光潋滟,淡淡地打量了一眼青年。
青年默然点头。
……
房前小院。
幽幽的花香暗暗传来,萦绕在鼻尖缱绻不去。
赵纯在小院里唯一的躺椅上正襟危坐。他听着夏虫高鸣,嗅着清幽芬芳,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任何动作。
躺椅前的白色小桌上,少女正慵懒地坐在那里。她的双手各在一侧扶着圆弧形的桌沿,两腿交叠着,身体微微前倾,细细观摩着眼前黑发黑瞳的青年。
温热的气流微动。
两人的脸挨得是如此之近,以至于青年能够清晰感受到少女如丝絮拂过的鼻息。
赵纯微微闭目。一时之间,他竟有些分不清鼻尖传来的幽香究竟是院中的蔷薇花香,还是少女身上一直萦绕着的如微醺般的芳香。
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小小人儿到底是生了他的气,气不过剥夺了她参加校庆的权利,还是只是想作弄他一下,让他出出丑,就像他每一次晚归时那样。
青年沉思着,忽然眼皮抽动。
他察觉到有人在冲他眼睛吹气。
“杏。”
赵纯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怎么了?”
木下杏无辜地眨了眨眼。她见赵纯睁开眼睛,那双星辰般璨璨的黑色眸子望向这边,就冲青年做了个鬼脸。
“钢琴曲耶~”
抑扬顿挫的调子。听得出来,少女心中有许多不满。
“……你去看了?”
赵纯神情愕然。
他有些愧疚。
“怎么可能。”
木下杏抱着胸哼哼:
“我可是好~好完成了补习呢~一点都没落下!手都要写断了,还差点被那个白毛训哭。你倒好,在什么神奈川剧场里当万人迷,钢琴还弹得那么好,一大堆迷妹都给你鼓掌。”
木下杏斜着眼睛白了一眼面色愈发愧疚的赵纯。
校庆一结束,清水桃子就在群里发了消息。木下杏趁着补习的间隙偷瞄了一下,满篇的溢美之辞,天知道那位粉发少女写的是俳句还是和歌。眼见她几乎把赵纯说成了神一样的人物,话里话外都透着喜欢。
真夸张啊?
木下杏瞅着眼前默然无语的青年,目露怀疑地挑了挑眉。这次的钢琴表演她又没去看,哪知道是不是清水桃子对赵纯有滤镜,说了些夸大其词的话。要她说,还得亲自上马听一听才行。
“喂。”
木下杏用手指戳了戳青年的脸。青年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发什么呆呢。”
木下杏被赵纯这副傻傻的样子地微勾嘴角。她望着青年有些失了分寸的表情,心里明白,这家伙一定是在猜自己有没有生气。他那样子,一两次逾矩的举动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又怎能猜得到眼前女孩的心思。
双手撑着桌沿,轻盈地跳下桌子。少女背着手凑到青年跟前,仰望着他的脸。
“喂,赵纯。”
她说道:
“下次校庆的时候,一定要带我去啊?”
少女微微歪头。
“……嗯。”
青年僵硬地点着头。他两只手扶在膝盖上,腰板挺直,紧张得不像个年轻俊杰,倒颇有几分小学男生的样子。
「是暗恋吧?」
任谁看到青年这副样子,都会心生如此的想法。
“是嘛~说好了哦?我可想听你弹钢琴呢。”
木下杏双手一撑,身子一提,就这么坐在了赵纯的腿上。她一只手按住赵纯结实的腰身,仰头看着青年,感受着那紧紧绷起的大腿肌肉,不禁坏笑起来。
说来奇怪,明明上辈子是个单身到死的社畜,连女生的手都没有摸过,这辈子却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样。自打到了赵纯家,各种撩拨男人的技巧就全都无师自通了。
“为什么呢。”
木下杏头枕在青年的胸膛上,长长的马尾辫垂到身侧青年的手边。她透过衣服抚摸着青年轮廓鲜明的肌肉,抿了抿唇,忽地感觉自己的发梢动了动。
躺椅上,赵纯仍是默然。
虽然沉默,青年的心中也在激烈地交战。他渐渐有些明白,这是杏在向罪魁祸首讨要赔偿。少女的香气幽幽,在鼻前徘徊不去,竟让青年有些沉醉了。他身上的衣衫已然干透,穿着清爽了许多。然而正是这份清爽,才是最妨人的。
木下杏的脸颊只是贴着,就足以让青年心绪混乱了。
他触电般地将手从木下杏的发梢收回,呆坐在椅子上,脑袋里不住想着此前经历过的旖旎景象,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做了。
“……是啊。为什么呢。”
赵纯终于也叹了口气。美丽的女性他见过不少,容貌比木下杏出众者虽然稀缺,却也不是没有。
可他不明白,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对这个既不温婉、也不贤惠,宛如小恶魔般闹人的家伙动了心。每当和木下杏单独相处,他总会有种小猫抓挠似的痒感,只想把少女揽进怀中好好教训一番。可看到少女战斗时肆意畅快的表现,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风景。望着那一抹自由跃动的火焰,心中反而多了些倾慕似的情感。
……矛盾。
醉人的矛盾。
这样的矛盾感,令人如痴如醉。
赵纯无言地把手抬起。他一只手骤然收紧,环住少女,另一只手抚上少女那柔顺的秀发。火红色的发梢被轻浮地撩起。
“杏。”
青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
少女哼了个轻巧的鼻音。她悄悄地抬起头 ,琉璃般的火红眸子向上方看去,正对上青年仿佛要将她吃下一般的眼神。
木下杏呆了呆,身体也是一僵。
“怎么,轮到你害怕了?”
青年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点笑意。
“什么叫轮到我害怕了……”
木下杏嘴里不服输地嘟囔着,身子却一点一点软了下去。她低着头,不敢看青年的眼睛。
“你啊。”
青年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他感慨了一声。
真是叶公好龙。这小家伙行为倒是大胆,临到头上来了,反而没了更进一步的勇气。
这样也好。他也只是吓一吓这小家伙而已。他对着内心发誓,自己真的没有想要做些什么。
仅是些片刻的迟疑罢了。
“回去睡觉吧。”
赵纯柔声说着。他动作轻柔地把木下杏抱了下去,刚想起身,就听身侧传来了少女的声音。
“那个!”
少女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整理了下情绪,这才问道:
“为什么要种蔷薇?”
少女的问题有些突兀。
赵纯愣了愣,不知道少女为什么问这个。
他沉默了一瞬。
“……算是一种纪念吧。”
青年答道。
“为了纪念什么?”
木下杏往前凑了凑,那双火红色的眸子紧紧盯着赵纯。
“……纪念我们的第一次相遇,纪念我们共同遭遇的危机,还有一起经历的喜悦和悲伤。”
说的时候,赵纯的神色很是认真。
他也回望向木下杏。
“……为什么?”
木下杏却仍在问。这似乎不是她想要听到的答案。
“因为幸福。”
赵纯叹息了一声。
“幸福?”
木下杏歪了歪头。
“嗯。”
赵纯点点头:
“与你一起度过的时光,很幸福。”
自到出云以来,他鲜少打理这片花园。尽管这是别墅的附赠,对他来说却也是一种负担——不论他如何作为,花园就在那里。种上鲜花,还是生满杂草,都由他来决定。那位红发的魔法少女来到这个家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怕麻烦,沾染泥土,在花园里种满蔷薇。
唯有感到幸福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做吧?
幸福是动力呢。
“这还差不多。”
木下杏轻哼了一声。她双手抱胸,嘴角微微上挑,似乎很是满意。
“喂。”
少女忽地又凑近了赵纯。
赵纯疑惑看去,却发现木下杏一脸坏笑。
“为什么不种玫瑰呢?”
她歪头问道。
“红蔷薇和幸福的关系并不深吧?花语又不相干。而且玫瑰比蔷薇香多了。”
木下杏用小手在鼻前扇了扇,似乎是在嗅蔷薇的味道。
「玫瑰的花语也不是吧?」
赵纯想着,却没说出来。
他不自觉地压低声音,笑着说道:
“大概因为,蔷薇是一种花期很长的花吧。”
“花期很长?”
木下杏对这方面倒不太了解。她只知道玫瑰好看,也很香,每到情人节就会有人互相赠送。
“嗯,花期很长。”
赵纯轻声说道:
“玫瑰仅有三十天的盛放,而蔷薇的花期则长达六个月。”
他瞥了一眼院子里爬满花架的蔷薇,勾了勾嘴角:
“我想看着那蔷薇花,越久越好。”
木下杏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还是喜欢玫瑰。”
她固执地抱着胸。
赵纯笑得温柔。
青年坐着,少女倚在桌边。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天空。
夜色温良。月隐于云后,天上弥漫着乳白色的光,又被咖啡色的云团遮挡。
木下杏背过身,用后腰抵住桌子。她望着时隐时现的月亮,抿着唇,神色郁郁:
“有时候,我觉得世界像个巨大的泡泡。”
她两手撑着桌沿,纤细的天鹅颈仰起,露出精致小巧的下颌。月光沿着她的眼角抚下,流淌在地上。
少女单薄的睡衣在月色掩映下,好像披着一层梦幻的纱,缀着点点银光。
赵纯定定地看着月下的少女,良久才回过神来:
“泡泡?”
他轻声问道。
“是啊。”
木下杏点了点头:
“像泡泡一样斑斓、像泡沫一样脆弱。倒映着多彩的风景,仿佛包含着一切——可是,泡泡上的景色再美,只要轻轻一戳,就全都不见了。”
不同于刚才的妩媚动人,此时的少女神情有些疲倦,像是经历过现实的磋磨。
花架上的蔷薇静静绽放着,绘出一片无言的红。
赵纯神情微顿。他坐在椅子上思考片刻后,忽然揉了揉木下杏的头:
“……杏,考不过就考不过吧。大不了我送你去星宫家的高中,都是一样上学。”
赵纯的语气很是认真。
“……不是考试的事情啊!”
木下杏万分无语地拍开了青年的手。
她再一次坐上青年的腿,神情微恼。这位少女像是恼怒的猫儿一样,抓着青年的西裤和衬衫用力向上攀。她一路爬到青年的胸前,蛮横地把青年按倒在躺椅上,双手撑在青年肋下,神色肃然地与他对视。
“我有些怕。”
少女紧蹙着眉。
“怕什么?”
青年回望向少女。
“怕这一切只是个梦。”
木下杏伸出手来,摸向青年的脸颊。
赵纯的五官极俊朗,眉眼却是柔和。他总是淡淡笑着,把那轮廓分明的面容模糊了,看着让人生出好感来。
木下杏的小手在青年的脸上摩挲着,从他的下颌一直到鼻尖,又描了描眉眼。这样俊俏的人她上辈子只在电子屏幕里看过,现实中哪曾有机会遇见,更遑论亲自接触了。自穿越以来,每一分每一秒的经历都是那么清晰,却又恍然如梦。她交到了朋友、经历了战斗,有欢笑也有绝望,在眼前这个青年的呵护下,就连原本恶劣的性格也改善了不少。
这样的幸福,正是如蔷薇花般绽放的:繁复而绮丽,娇艳而脆弱。凋谢时,风一吹就会四散。
如果她穿越过来仍是个男人,如果她没有这副漂亮到毫无瑕疵的少女身子,她还能这般幸福吗?
“……”
人生际遇,如梦似幻。
她最怕的就是这场梦醒来。
“赵纯,你会一直陪我走下去吗?”
木下杏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这种问题只有恋爱上头的小女生才会问出来,也注定得不到真心实意的回答。
人生太短,几十年一晃而过。人生又太长,谁也不知道几十年后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片刻的誓言,敌得过时间吗?
月光洒下,为蔷薇缀上银白的镶边。
木下杏轻轻捂住了赵纯的唇。她没有让赵纯说出话来。红发的少女只是一味把头埋进青年的怀中,又一次贴着青年的胸膛,微微抬眸,侧脸看向花丛。
热烈的红,正如少女的发色。
云略过朦胧的月,又投下一片清影。
院中的两人默然无语。
赵纯轻轻握住了少女的手。他见少女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灵动的目光变得有些僵硬,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
自打少女到这个家以来,赵纯就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女孩看似顽劣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脆弱。
是孤独吗?还是远离故土的迷茫与彷徨?
从京都到神见,一定受了不少苦。
青年松开少女的手。他伸出一根小指,微微弯起。
木下杏看着赵纯。
她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表情僵了僵,又忽然动了动唇角。她抿抿唇,也伸出了纤细的小指。
“唔……”
像是一次轻触,两人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我睡觉啦!”
木下杏触电般地从赵纯身上蹦了下来。她通红着小脸,往门内小跑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青年。
赵纯仍是坐在椅子上。他看向少女,轻轻地应了一声。
木下杏又向楼上跑去。
赵纯从椅子上站起,在花园里站定。他于火红色的花丛中望着少女的背影,听着楼梯被用力踩踏发出的咚咚声,听着门扉被大力合拢的撞击声,听着被褥被猛然掀起的腾空声。
楼下似乎传来了某人被打扰到睡眠的抱怨。
月光淡然。
青年摇头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