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
屋外的风吹着，湿润中带着几分凉意。风间柚子微蹙着眉，冷眼看着面前的青年。
“有什么事？”
她语气不善。
大半夜把正在打工的独身少女叫出来，要是出于无聊的理由，她绝对转身就走。
“关于失忆的事。”
赵纯看出了眼前少女的不耐。他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听说，你也失忆过？”
不同于前段时间的暴晒与酷热，大抵是下过雨的缘故，今夜的风有些冷飕飕的。
街道上灯光照着，光线自便利店里透出，显得有几分惨白。
风间柚子的神色冷了下去。
她转身就朝便利店走。
“等等！”
赵纯急忙抬手。他听星宫梨奈说过，风间柚子在这个话题上可能会有些敏感，但他实在没想到这位翠发少女竟会拒绝沟通。
望着翠发少女没有丝毫停留之意的背影，他感到有些头痛。
“我和杏也失忆过！”
赵纯尽量压低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魔法少女那样的保护，可以让无关之人记不住相关的信息。
风间柚子停下了脚步。
她微微侧身，转过头来，望向西装革履的青年。
“你和木下杏？”
“也曾失忆过？”
风间柚子的表情蒙上了层阴影。她彻底转过身，直视面前青年的黑瞳，仔细打量着其中的神情，似乎想要读出几分说谎的味道来。
可惜青年只是坦然地与她对视着，英俊的面容上未有一丝迟疑。
“……”
风间柚子默然。
她似乎是有些多疑了。没有人会无聊到拿这种事消遣她。
“所以，”她微微歪头，“你是想说明什么？”
“这件事与我有关？”
风间柚子问。
“或许有关。”
赵纯回道。他单手插兜，见这位翠发少女愿意回话，神情也放松了些。
「或许？」
翠发少女神情微冷。
“无聊。”
她转身欲走。
“等一下！你知道神见市的风俗吗？夏日祭！”
赵纯赶忙叫住了这位令人头疼的少女。
“夏日祭”这个词语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令已经迈出步子的少女身形一顿。她略显迟疑地转过身来，霜一般的神情中竟带上了些愕然：
“你是怎么……”
“不。”
她摇了摇头。
“那个家伙告诉过你了吧？我曾为巫女的事实。”
风间柚子的脸上挂上了无奈的神情。
赵纯挠了挠头，想要解释。
风间柚子摇头：
“算了。”
她忽地向便利店走去，打开门朝里面说了几句话，接着在暧昧的哄闹声中黑着脸关上了门。
“走吧。去没人的地方说。”
风间柚子抬脚刚想要走，又突兀地停了下来。她扭头看向停在街边的轿车。
“你坐前面还是后面？”
赵纯从善如流地问道。
风间柚子瞥了眼赵纯手里拎着的那袋零食：
“后面。”
她走到车前。
“车没锁。”
赵纯小声提醒。
风间柚子面无表情地拉开车后门，坐了进去。
汽车开动，车门自动上锁。
赵纯把零食放在了车的副驾驶，风间柚子则坐在后座望着窗外。
翠发少女的手臂支在车门上，扶着下巴，盯着黑漆漆的街道若有所思。
“关于夏日祭……”
她轻声问道：
“你还知道多少？”
赵纯在前座开着车，语气平稳地回道：
“知道的不多。星宫和我讲过一些，我在网络和旧报纸上也搜集到了一些资料。”
“知道的不少。”
风间柚子轻哼一声。
赵纯有些窘迫地沉默。
无论是网络上的图片，还是报纸的头版照片，占据画面中央的，永远是一位清冷美丽的巫女————身着华贵的十二单衣，有着一头秀丽翠发的巫女。
“那时候……你的眼睛，似乎是金色的。”
赵纯瞥了一眼后视镜里少女的神情。那张冷冰冰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些娇俏的不满，可随即又被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吞没了。
“……嗯。”
风间柚子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却并没有顺着往下说的意思。
翠发少女不配合的态度让赵纯感到有些难受。
“关于之前的那些记忆，是忘了吗？还是像我一样，变得不完整了？”
风间柚子微微抬眼：
“有些忘了，像被擦掉一样；有些不完整，像被打碎的镜子，拼不全了。”
她说完后就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忆，又像在压抑即将泛起的情绪。
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月亮，不让一丝银光泄下。地面上黑暗蜿蜒，如同伏行的巨物，要将一盏盏灯火吞噬。
不知为何，今夜路灯没有亮起。
唯有疾驰的车灯划过黑夜。
“看来我们一样。”
赵纯冷冷地道：
“我们的记忆被抹去了。或许是哪股力量、哪方势力所为。也许有目标，但还不明晰。”
风间柚子静静地听着。
神见市的夏季本就阴晴不定，近来天气更是变幻无常。分明白天才下过雨，这一会儿的功夫，水汽又聚集了起来。空气变得沉闷，像是背负重压，潮湿的感觉向着车内渗。
风间柚子朝车外望去，远处高楼的灯火一栋栋熄灭。
声息都绝了。这座城市宛如睡去了一般。
她感到有些窒息。
“我们要去哪？”
她忽然问。
“宇见津公园。”
赵纯沉声道。
“夏日祭的终点就在那里。过去，献给神灵的巫女会顺着河流，在宇见津的沙滩上走入大海。”
那是神奈川町古老的献祭习俗，是以人命换取神灵庇佑的陋习。
然而，被这一陋习所献祭的少女，只会从一个家族里挑选。
风间柚子低声道：
“那项习俗已经废除了。”
“没错。”
赵纯淡淡地说道：
“多亏时代的进步，文明的气息终于浸染了这里。百多年前，这里改为了用干花与人偶祭祀。”
但风间家族却并未就此从这项使命里解脱出来。
车继续开着。
极远处的前方是一座黑黝黝的山体，山下则是长长的隧道，其内闪着幽幽的光。
“身着十二单衣的人偶，被渔人们投入大海，祈求风暴不会到来。”
无声的白光划过，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在后座的翠发少女说话前，青年便抢先开口：
“收成好的年份，渔获多，就会投入一个；收成差的年份，渔获少，便会投入三个；其余时候，则是一对做工相似的娃娃。”
“祈求的都是来年的丰收，对吧？”
青年转头望向车后。
风间柚子默然点头。
赵纯重新看向前方。
“坐稳了。”
他忽然说道。
风间柚子一愣。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轰然的雷声即随闪电而至。
暴雨如注。
昏沉的天幕在这一刻仿佛压了下来，水滴如箭矢般砸落，在车顶上劈啪作响。雷声隆隆，尚未褪去的白光映出一片阴影，照亮了车头绘有玄色龙纹的盾徽。
引擎声刺耳轰鸣。
风间柚子错愕地望向窗外。如瀑的雨幕下，一片片黑色的身影正在雨夜里狂奔。那些扭曲的黑影如同细瘦的枯枝，伸出的双臂末端锋利而尖锐，似是包裹着一层诡异的黑色物质。它们的指爪犹如探出的蛇信，伴着撕裂空气的声响，即将触上这辆车的边缘！
「那是什么东西！？」
没感受到魔力，没有梦魇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此刻车窗外狂奔的黑影时速已经达到了一百五十公里，锋锐的指爪已然开始摩擦玻璃，可在风间柚子的感应里它们却如同不存在一般！
不可能有人形生物能以一百五十公里的时速奔跑！
……除了魔法少女！
“抓紧！”
赵纯一声低喝，尖锐的爆鸣声自车窗处传来。风间柚子转头看去，拥有防弹性能的玻璃已然被黑影的利爪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她下意识变身，然而霎时间，引擎又一次发出了咆哮！过热的发动机在雨里灼烧出一阵蒸腾的白雾，这辆其貌不扬的轿车竟然还能再次加速，凭借着强劲的动能瞬间将黑影甩在了身后！
这辆车竟被赵纯改装过！
“？！”
风间柚子猛地扑向前座。她牢牢抓住前排的座椅，脸上面无表情，嘴唇却紧紧咬住。黯淡的金色光芒在她瞳中涌动，她却死死盯着窗外，就仿佛那些黑色影子有着什么引人注目的魔力。
身下的座椅几乎要被这位魔法少女掀翻，赵纯却无暇顾及这些。前方就是埋在山体里的漫长隧道，那里地形狭窄，几乎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
车辆急剧加速，黑影却仍在紧追不舍！它们的身影在黑夜里划出了一道道尘烟般的轨迹。两人的正前方，闪着幽光的隧道宛如一张幽深大口，正要将他们吞噬！
“风间，用你的魔法！”
赵纯再一次低喝！
风间柚子这才如梦初醒！
她紧紧扶住座椅，双眼紧闭，夹杂着金色的葱翠光芒在车身上显现。无数柔嫩的樱花花瓣自车辆四周的空气浮现，被高速带起的狂风吹得四散。在车后紧追不舍的黑影在这些花瓣浮现后却忽地四散开来，看似柔美的樱花在这一刻变作了最锋利的刀刃，一旦黑影接触，便会顷刻间被割得四分五裂！
“怎么样？”
风间柚子睁开眼睛问赵纯，神色有些紧张。
“有效！”
赵纯透过后视镜清楚地看到了黑影的惨状，神情却依然紧绷。
那些黑影在被樱花切碎后，残肢竟融进了地面的黑暗里，片刻后，就如同跃出水面的鱼一般，又会从其中跃出新的黑影！
狭窄的隧道内车辆疾驰，灯光自车的两侧一道道闪过，前方的出口似乎还遥不可及！
赵纯面色肃然！
那些东西，他认得！
那是跟随在银发女人身边的黑影，是并非梦魇的诡异存在，如嗜血鱼群般从黑暗里跃出的身姿，正如同先前的一战！
而那次战斗，正是由对人偶的争夺引起的！
干花、被献祭的人偶、夏日祭、神社、宇见津公园……
混乱的思绪在赵纯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往日里聪慧敏捷的思维在这一刻却仿佛陷入了阻滞的泥沼，就好像是在本能地规避什么东西一般！
赵纯十分清楚，那被下意识绕开的，正是一直所忽略的真相！
黑影又一次追了上来！
赵纯向窗外瞥去，不知为何，那些美丽且致命的花瓣居然全都消失了。他连忙向后座看去，翠发少女此时正呼吸急促地捂着脑袋，痛苦地蜷缩在座位上，那样子让赵纯想起了木下杏。
「是记起了被遗忘的记忆吗？」
顾不得思考太多。追逐的黑影伴随着飘忽的雾气猛然攀上了车尾。尖利的指爪深深扎入车尾的铁皮之中，赵纯能从后视镜里清楚地看到它们那张裹着黑雾的脸！
那些黑影马上就要进到车内了！
赵纯面色一沉。腰间光芒闪过，漆黑的装甲立刻覆盖了全身。但这还不是结束，泛着暗红光泽的金属纹路继续向着车身漫去。前方没有来车，或者说在这近乎噩梦的领域里根本就不可能有车辆出入！电光石火之间，赵纯探身抓住风间柚子的手臂，将她拽到了前排！
外壳化为漆黑，狰狞的装甲如液体般覆盖了流线型的车身，鼓动的白芒被点燃为暗红的尾焰，自车后的排气管迸发而出！
赵纯来不及提醒风间柚子，他只能分出一只手牢牢禁锢住这位少女的腰身，紧接着踩下油门！
变身为装甲怪兽的车辆发出一阵低沉的闷吼，速度再一次猛增，整辆车化作了一道暗红的流星，在隧道里疾驰！
在强劲的风压作用下，攀上来的黑影尖啸着被摔了下去，可他们身后的黑暗仍在穷追不舍！
这座隧道仍没有到达尽头，或许在进入领域那一刻起，这座隧道就已经不存在尽头！
该如何离开这里？
暗红目镜反射着上方打来的忽明忽暗的幽光，赵纯冷静地观察着隧道两侧。
灰白的水泥墙似乎无穷无尽，唯有偶尔略过的深色铁门提醒他正在向前开车。
深灰色的铁门，上面还攀着暗红色的铁锈，就如同溺水时咳出的血。
——是的，门！
猛然间，赵纯像是想到了什么。
先前杏曾和他说过，在噩梦领域中，“门”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通常情况下，那代表着噩梦的出口！
隧道的尽头已经消失，那么唯一有通行可能的，就只有这些排布在两侧的铁门了！
要赌吗？
青年手心冒汗。
数不清的黑影正自伏行在地面上的黑暗中冒出，恐怖的数量近乎堆成了海。如果留在这里与之一战，有很大的可能会被这些怪物生生拖死！
「要赌吗？」
青年再一次问自己。
身旁的少女正蜷缩在座位上发抖。这位往日里寡言少语的少女此刻正死死捂住眼睛，熔岩一般的灿金色光芒自她的指缝里透出，那恐怖的温度让赵纯都感受到了炽热。
青年将目镜上的分析功能全部打开。庞杂的数据流瞬间淹没了他的视野。他飞速地在这些冗杂的数据中寻找着有用的信息，脑力的剧烈消耗也让他感到头痛欲裂，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滴。
“金色光芒的性质，不明。与清水桃子的那一箭存在相似性，并非纯粹的魔力。”
“所在的领域……确实是噩梦。但并没有发现梦魇的本体……与玩偶士兵那次相似吗？”
青年将目光瞥向两侧的铁门，在他的视野里，生着铁锈的灰黑色小门闪过一行行数据。
“魔力波动，异常。魔力性质，异常。负面性质……近乎没有。”
赵纯并未扫描过噩梦出口的性质，此刻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调转车头，轮胎与地面摩擦出激烈的火光。赤红的尾焰自车后喷发，这辆装甲战车划过一个凄厉的弧度，径直朝着铁门撞了上去！
轰然的破碎声传来，却并非金属碎裂的声音，而是镜面崩裂般的清脆声响！
失重感传来。
一片朦胧的白光中，无穷的奇幻光景浮现在眼前。还未等赵纯看清楚那些光景究竟是什么，深沉的黑暗便席卷了视线中的一切。赵纯心中一凛，随后发现眼前的黑暗与之前紧追他们的不同。这黑暗宁静辽远，四下无声，倒更像是没有星星的夜空，亦或是入梦之际脑海中浮现的那片空无一物、却又无边无际的漆黑。
随着落地的沉闷声响，失重感渐渐退去，身体似乎又重回了掌握。赵纯缓缓平复心绪，再望去时，却看到了令他惊愕的景象。
空虚的黑暗之中，一座又一座朱红的桥梁在寂静中显现。沉寂的红色仿佛飘飞的丝带，又像是交错着挽留某人的结。这些朱红色的纤长桥梁看起来无首无尾，又或者是首与尾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以至于一眼望不到边。
赵纯看向前方，朱红色的栏杆在两侧轻轻摇晃。显然，他们正行驶于其中一座长桥上！
“唔……”
细微的嘤咛声在身侧响起，赵纯向一旁看去。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风间柚子。少女轻得吓人，滚烫的身体总算是渐渐冷却了下来。青年额头上余汗未消，他刚想要松开手，却见风间柚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
赵纯尴尬地与面若冰霜的少女对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风间柚子却并未多言。她只是微抿嘴唇，轻轻推开青年的手，坐回了副驾驶的座位。
这位翠发少女把因高速疾驰而洒落地上的零食一一捡起，悉数装进袋子，放在了细嫩的大腿上。
“这里是……”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长桥，露出了回忆的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