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好像见过。”
风间柚子有些迟疑，脸上的“寒霜”也化了不少。
黑暗中，一道道朱红色的长桥自不知名处横跨而来，又向不可知处通去。
赵纯略一沉吟：
“好像见过？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见的？”
他连着问道。赵纯想知道，风间柚子是否也经历过与这次类似的情况。
青年看着翠发少女。
翠发少女摇了摇头：
“记不太清了。脑袋里好像有层雾，朦朦胧胧的。”
“我只记得……”
风间柚子稍微顿了一下，用手指敲了敲下巴，说道：
“我只记得，像是在哪次祭神的仪式中，我昏了过去，见到了这番景象。”
“祭神的仪式？”
赵纯略一皱眉。
“嗯。”
风间柚子点头，继续说道：
“那是一次不太寻常的祭礼……”
她话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微蹙着眉，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赵纯坐在主驾驶上，耐心地看着风间柚子。他听杏说起过这里，据梅塔说，这是不同“世界”的交汇处，是亦梦亦幻之处。
对此，赵纯持怀疑态度。
“平行宇宙”理论多见于科幻作品，在当前时代的研究中却很难站得住脚。他本来是不太相信这类理论的。然而，当“魔法”这类超自然现象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哪怕求实如他，也不得不去正视一下这类曾经的“谬论”了。
纤细的长桥吱呀作响，摇摇晃晃，仿佛随时就要折断。
青年右手放在腿上，食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大腿。
风间柚子抬起头来：
“我想起来了。”
她说道：
“那次祭礼发生在月次祭的前几天。明明没发生什么大事，当时的大人们却很慌张。祭祀的对象是神社里的伊奘冉尊，但不是例行的祈求平安，而是为了镇压一尊神灵。”
“镇压一尊神灵？”
赵纯紧盯着风间柚子。
“嗯。”
风间柚子点头，面露难色，似乎对自己想起的内容有些不确信。
她说道：
“要镇压的……是素盏鸣尊。伊奘冉尊之子，是海神，也是破坏神。在神道教的传统里，代表着风暴。”
翠发少女面色严肃。
“什么时候的事？”
赵纯的脑海中似有电光划过。他看着风间柚子，像是想到了什么，沉声追问。
“什么时候……”
风间柚子忽然沉默了。
车下的细桥依旧在这无风的空间之中摇晃，好似被水波拍打。漆黑的极远处，一抹北极星般的光芒十分暗淡，像是睡着的太阳，正沉溺于梦乡。
“两年前，对吗？”
赵纯轻声说道。
“……对。”
风间柚子声音滞涩。
“两年前，神见大海难。”
赵纯摩挲着下巴说道：
“风间，你还记得祭礼的具体日期吗？是在海难前，还是海难后？”
赵纯猜想那次祭礼应该是发生在海难前，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不敢完全确定。
“日期……”
风间柚子听了赵纯的问题，只是迷茫地摇着头。她不记得了。
赵纯呼了口气，揉捏着自己的眉心：
“还记得其他的细节吗？比如祭礼的流程？你在祭礼中扮演的角色？又或者是大人们的言语？”
这些内容都很重要，有助于赵纯确认此次祭礼的时间和性质。
风间柚子却仍是摇头。
车上的两人陷入了沉默。两人都低着头沉思，思考着此次事件相关的一切。
像是不堪重负一般，桥下发出了嘎吱的声响。翠发少女却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身边的青年：
“等等，我记起来了！”
她神情紧张，青葱般的手指攥紧。
赵纯冷静地颔首，微微点头，示意少女接着往下说。
风间柚子理了理情绪，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那场祭礼，枫和红也参与了！”
少女咬着下唇。
赵纯微微想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浅野枫和浅野红，不能参与神社的祭礼？”
他发现了某些不和谐的地方，皱着眉问道。
“是的。她们姐妹虽然和我有亲缘关系，但毕竟是外姓，不能参与神社的祭祀活动。”
风间柚子点了点头，脸色难看：
“那次祭礼，本该由我主持的……但是，我却昏倒了……”
赵纯思索着分析道：
“也就是说，本该由你主持的祭礼，却由与你有亲缘关系的浅野姐妹主持了？这会对你造成什么不利影响吗？还是对浅野姐妹不利？又或者，会使祭礼失败？”
“风间，那次祭礼之后，你还见到过她们吗？”
赵纯面色肃然。
神见大海难、祭礼、浅野姐妹……干花、人偶、漆黑的人影……
种种线索连接到一起，似乎要将眼前的迷雾拨开。可紧接着，更厚重的浓雾却压了上来。
“见到过。”
风间柚子轻抿着唇，说道：
“那次之后，我还见过她们几回。可她们……却不太与我接触了。”
“所以你会伤心、难过，离开神社去找她们，却再也找不到了？”
青年盯着翠发少女的眼睛。
翠发少女满怀愧疚地回望过去，致以无言的肯定。
青年叹息了一声。
“你的情况，我大体了解了。”
他揉着眉心，道：
“现在重要的，是去寻找线索。”
“线索……？”
风间柚子神情微动，无措地望向身边的青年。
“嗯。”
青年却并未回答她，而是双手扶上方向盘，脚下踩动了油门。
沉闷的轰鸣声再次传来，仿佛野兽低吼，打破了黑暗空间之中酣眠一般的寂静。
赤色光芒再次爬满流线型的车身，在车后拖拽出长长的尾焰。
“让我们看看吧。”
青年肃然说道：
“最初的线索，是什么！”
漆黑的钢铁野兽咆哮，布满纵纹的轮胎在琉璃般的桥面上摩擦出高热的火星，朱红色的长桥不再摇晃，而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裂痕布满桥身。
“桥要塌了！”
风间柚子第一次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身下就是虚空，他们无路可退！
赵纯却像在思考着什么一般，望着虚空中那一座座长桥，面无表情。
油门渐渐踩下，车速不断加快，桥身的断裂处如同死神一般一路追来。那样子不像是过细的长桥承受不了装甲战车的蹂躏，倒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正以不可匹敌的威势向他们碾来，似乎要将他们连同长桥一起碾碎。
朱红色的长桥无穷无尽，仿佛没有尽头。
不，等等。
“那是——”
在风间柚子的眼中，不知远近的前方，好像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光芒！
不，是的，那就是一道光芒。一道狭窄的，仿佛是从门缝之中挤出的光！
身后的碎裂声猛然变得激烈起来，桥梁的坍塌速度在加快！
脚下发力，油门一踩到底，青年盯着那一道光源，眼底划过一丝了然。
跳跃一般。刚刚还好像在远处的光源，此刻竟近在咫尺！
虚空的不可知处，那抹黯淡的、北极星一般的高悬的光，在这一瞬间竟变得炽烈了起来！
门扉轰然洞开的声音响起，一连三道，快到风间柚子甚至还没看清大门上绘画的图像。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颗巨大的樱花树，树上粉色的重樱盛开。
失重感与风声一同传来，那风声细听又像是呢喃细语，似是某人的梦呓，又像是母亲在婴儿耳畔的温柔轻语。
来不及细想，最后一声长桥的断裂声传来，青年驾驶的战车直直坠落，两人已然身处「噩梦」之中！
失重感加剧，又陡然消失。奇异的景象一晃而过，那斑斓的色彩如同肥皂泡上的倒影，虚幻而不真实。两人还未回过神来，便已身处在一条狭窄的小道上。脚下，青灰色石板交错着铺就了的小道的路面；抬首望去，上方不是天空，而是遮蔽了视线的、重重叠叠向前延伸的朱红鸟居。两旁是似是而非的深山密林，树木却全都无比高大，并且形貌失真，仿佛出云剪纸拼贴而成的风景画。风间柚子仅是瞥了几眼，就感到一阵眩晕。她下意识向身侧看去，青年正注视着前方，环胸站立在地面上。
等等……地面？！
她这才发现，那辆战车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看。”
青年抬手指向前方。
风间柚子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仍是一重重鸟居，道路中央，一只美丽的蔚蓝色蝴蝶正翩翩飞舞。
“我们跟上去。”
赵纯转过头示意风间柚子。
风间柚子点头。
像是有意指引两人一般，宛如引航的灯光。那形似闪蝶的美丽蝴蝶摇摇晃晃地飞着，却始终沿着道路向前、向上。赵纯与风间柚子跟在蝴蝶身后，就好像在爬山。
风间柚子察觉出了一丝令她恐慌的熟悉感。
她停下了脚步。
赵纯回过头来，低声道：
“没事的。跟紧我。”
风间柚子咬了咬下唇，望向青年隐藏在目镜后的眼睛。
赵纯不知何时戴上了头盔。庞杂的数据流在他眼前飞快闪过。
看不清表情，沉稳的语气却莫名的令人信任。
分明前些天才帮过这个男人……
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感觉。
“嗯……”
翠发少女低低地应了一声。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却莫名伸了下手，又触电般地缩了回去。这位曾为巫女的少女微微低眉，将双手谨小慎微地放在小腹前，就像过去在神社里那样。她埋头盯着前方青年的脚后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蔚蓝色的蝴蝶引路般轻轻飞舞，时左时右，却又在即将碰到鸟居的前一刻偏回了正轨。
两人跟着蝴蝶一路上山，分明愈发茂密的树木告诉两人这是去往山里的方向，可拂过鼻尖的却并非深山老林特有的混杂着枯叶气息的腐木味，而是又咸又腥的潮气。
即使在海边，这味道也过于重了。
青年循着蝴蝶飘飞的轨迹望去。上方，一座古老的神社隐约可见。
风间柚子再次停下了脚步。
她心中幽幽然生出了一股恐惧，似乎前方有着什么不可面对之物。
赵纯也一同停下了脚步。
他看向蝴蝶飞过的方向，那里，一只身穿华丽繁复和服的人偶娃娃正屈膝端坐。
漆黑的长发在人偶耳边垂下，似是玻璃材质的双瞳反射着山林中漏下的零星阳光，散发着非人的无机感。
“十二单衣……”
风间柚子望着那人偶身上的和服喃喃自语。
赵纯看向前方。刚才还隐约可见的神社已然不见踪影，连带着蝴蝶一起消失不见。
最前方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树林。
人偶就端坐于树林前方。
“赵纯……”
风间柚子艰难地吐出了赵纯的名字。
“我知道。”
赵纯回道。他看了一眼目镜上的数据，走上前，捡起了那个身着大红十二单衣的人偶娃娃。
做工精美，与之前见到的那个别无二致。只是没了干花陪伴，倒不显得那么诡异了。
青年回头望向身后的翠发少女。
斑斓的色彩闪过。随着青年的动作，两人周遭的景色如幻境般破碎消失。再睁眼，已然身处于某处海边。
身前，大海在夜色下显得深沉，漆黑如墨，恍若深渊。银月皎洁，大如圆盘，悬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月色如轻纱坠下，缓缓覆上海水，为翻起的浪花缀上点点剔透的银光。
脚下沙地柔软，身后树林风动。名贵的黑色轿车就停在树林前，上方的叶片沙沙作响。
浪花漫卷，浸湿了风间柚子的长靴。
她这才从这空旷的景色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
“宇见津公园。”
好听的嗓音在身侧响起。风间柚子转头看去，青年已摘下了他那冰冷狰狞的头盔，露出底下英俊帅气的面容。
“……这里是？”
风间柚子目露迷茫。她当然知道这里是宇见津公园，当然知道这里是那项陋俗曾经发生的地方。
但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从那个地方出来后，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离神奈川町不远。”
赵纯忽然说道。
他凝视着前方，声音低缓：
“神见大海难，就发生在距宇见津公园不到十海里处。”
“……”
风间柚子一阵默然。
恍若有电流穿过她的脊背，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被隐藏的、不愿知晓的某物。那或许是一个愿望。可当她仔细去回忆，却发现记忆仍是破碎不堪的。往常她认为清晰无比的部分，实际上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她甚至不得不开始怀疑，现在的自己是否还是完整的？是否有哪些缺失的部分，正如那只蝴蝶一般，还飘飞在外？
亦或是如同落地的樱花，已然化作尘泥，再难追回了？
少女细嫩的双手渐渐捏紧了裙角，眉头紧缩而不自觉。
“走吧。”
青年的声音打破了少女的思绪。
铠甲褪去。名为赵纯的青年转身向轿车走去，只给他身后的少女留下一个高大笔挺的背影。
眼见青年远去，风间柚子的脸上显露出一抹连她都没有察觉的慌乱。她赶忙快走几步，撩起秀发，强装镇定地跟了上去。
风声簌簌。
两人的身后，一轮巨大的银月正缓缓沉入黑色的海面。苍白的光在水面映照着，在浪涛下扭曲变换，仿佛在痛苦地舞动，宛如心有不甘的怨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