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期末考试还有两天。
夏日炎炎。
大抵是被学生们焦虑的氛围感染，每年这个时候，神见市的空气里都会弥漫着书本与焦躁的气息。
往日里，寻求佛祖慈悲、好抱一抱金身脚趾的蓝原莓就会拿着她那点单薄的数学笔记，可怜巴巴地凑到清水桃子身边，寻求“真佛”指点。
可今天，她却破天荒地没有这样做。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如同钻出渔网的沙丁鱼般涌出教室，或奔赴图书馆，或回家进行最后的冲刺。蓝原莓却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她那洁白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外壳，目光在窗外渐沉的夕阳与通讯录里的那个名字之间游移。
「赵纯先生……」
内心挣扎了许久，像是有只复活了的咸鱼在胸腔里胡乱蹦跳。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通键。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比那提示音还要响亮。
“——喂？”
电话很快被接通，是一个温和沉稳的男声。那声音像是午后暖阳下的溪水，潺潺流淌，抚平了她几分紧张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
“赵、赵纯先生！”
饶是青年声音温润，蓝原莓还是几乎屏着呼吸开口。她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点磕绊：
“那个…现、现在有时间吗？我的话，嗯……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怎么了？蓝原？”
对面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幸运的是，没有丝毫被打扰或不耐烦的意味。
太好了……
蓝原莓暗暗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
“那个，我想……我想去一趟琴行。”
望着窗外橘红色的夕阳，蓝发少女努力组织着语言，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不知道赵纯先生你可不可以……”
她语速极快地说着，却在说出目的前忽然停住了。后面的话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肉眼可见的蒸汽自这位掌握水之魔法的少女头上升腾起来。
“是要去买小提琴吗？”
电话对面的青年笑了起来，那声音带着了然的笑意，像是早已看穿了她这点小心思。
“诶？啊……嗯！”
蓝原莓有些惊讶，可随即却是恍然。
是啊，那可是赵纯先生。
是不同于她们这些幼稚少女的，可靠的大人。
这样的他，当然能理解她的想法。
少女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像是泛起了水波，一种莫名的微小雀跃在她心中荡漾开来。
赵纯先生，一定知道！
他一定已经知道自己那把旧琴已经磨损得厉害，音色都不太准了……会是谁告诉他的呢？——肯定是杏。说不定是在和赵纯先生吐槽学校生活的时候提了一句。那家伙平时看着大大咧咧，这种事情倒是记得清楚……如果是的话，真的要谢谢她才行。
“蓝原，你还在学校吧？”
青年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胡思乱想：
“我这边正好有空。要我去接你吗？”
“嗯！”
蓝原莓惊喜地应着，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小心地挂断电话，她像只被上了发条的小动物，匆匆忙忙地开始收拾东西。凝聚出一抔清水，一下子全泼在黑板上。在魔力的作用下，白花花的粉笔印都消失干净。捏起粉笔，麻利地在黑板边缘写下明日的课表，蓝发少女拍了拍手，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好准备的了。她不怎么会化妆，也没学过有关礼仪身段的东西。除了头发上的白兔发卡、唇上浅浅涂抹的口红，就只有那颗非做不可的决心了。
背起书包，仔细检查一番那只陪伴她多年的旧琴箱，稳妥地把排扣扣好。犹豫了好几个日夜后，她终于是下定决心，挑选了今天——这是那对笨蛋夫妻带着薰去教堂参加晚间聚会的日子，这时的她有着全然的自由。
时间随着指针的摆动，在时钟上滴滴答答的流逝。
从窗户里远远望见了什么，蓝原莓未等手机传来震动，就急急忙忙地跑下了楼。抬眼望去，那辆线条流畅、价格不菲的黑色轿车已经静候在路边。她曾在木下杏的撺掇下，好奇地上网查过这个牌子。这是个在出云知名度不高、却以精湛工艺和低调奢华著称的小众品牌，据说与赵氏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很符合青年那种不显山露水的风格。
“赵纯先生！”
蓝发少女高喊着青年的名字，小跑过去，开心地摆了摆手。
“蓝原。”
赵纯降下车窗，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他对少女微微颔首，视线在少女比平时柔嫩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夕阳的光辉洒在车前，四周少有人声，孩子们都已回家去了。
蓝原莓拉开后座车门，熟练地钻了进去。平日里，这是她和木下、桃子叽叽喳喳的专属领地，可今天独自一人坐在这里，鼻尖萦绕着车内清淡的木质香调，反而令这位少女感到一阵莫名的拘谨。
“先生……”
蓝原莓轻轻地出声，像是在缓解自己的紧张。她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视线飘向了窗外倒退的街景。
……
琴行坐落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旁。
这里位于天户区和小叶山区的交界处，却不像其他商业街那样热闹。追根溯源，大概是因为这里贩卖的都是些艺术相关的产品。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清脆的风铃声响起。琴行一楼宽敞明亮，放眼望去琳琅满目，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乐器。不过最吸引人眼光的，却是展示似摆放着的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名牌正品，光可鉴人。
“施坦威……”
蓝原莓的目光在那架钢琴上停留了一瞬。每次来这里，她都会看一眼这架名贵的钢琴。琴行老板颇为大气地允许客人试弹，可惜她学的是小提琴，对钢琴的认知也仅限于牌子了。少女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径直走向了通往二楼的楼梯。赵纯随意地瞥了一眼那架钢琴，便安静地跟在了少女身后。
顺着一级级楼梯向上，二楼是小提琴的专区。墙壁上挂满了不同尺寸、色泽各异的琴，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蓝原莓却目不斜视。她目标明确，小心地取下背上的旧琴箱，向店员说明了来意——以旧换新，补上差价。
这是个节省的孩子。
琴行里人很少，氛围安静祥和。赵纯站在二楼的收银台旁边，看着少女与店员熟练地交流着关于面板木料、风干年限、琴弓弧度等专业术语，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他原本还想着，如果蓝原莓不太了解，就以自己的眼光帮她挑一把好些的，当作礼物送给她。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蓝原对小提琴很了解？”
见蓝发少女与店员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青年好奇地轻声问道。
“这个……”
蓝原莓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因为……以前学过很久，觉得小提琴的声音很好听，所以就感兴趣了些……而且，我也喜欢研究这些。”
她谈起心爱的乐器时，眼睛里仿佛闪着光。面对青年时的那份腼腆也淡化了不少，变得自信而专注。
“这样吗。”
赵纯了然地点点头，笑了笑，不再多言。他只是看着蓝发少女如同一位严谨的鉴赏家，拿起一把把小提琴，仔细地试音、比较，那模样颇像一位专业的小提琴手。
过了一会，蓝原莓左挑右选，最终相中了一把音色清亮饱满、做工朴素的新琴。少女把这把新琴与琴箱拿到柜台，看了眼同样被摆在柜台上的那只旧琴箱，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手机。
她用自己的零花钱和偶尔打零工攒下的积蓄，支付了差价。
“再见了……”
蓝原莓用自以为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向旧琴道着别。
抱着新琴下楼时，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再次经过那架三角钢琴时，少女却忽然停了下来。
“那个……”
她鼓起勇气，侧过身，看向赵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
“赵纯先生……我想试试新琴……可以吗？”
赵纯有些意外，毕竟在琴行试奏并不算特别常见。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当然。”
不过是女孩的小小心愿而已。他并不吝于满足。
“是吗……”
如释重负一般，蓝原莓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神情认真，脸颊微红，声音更小了些，却足以让人听清：
“赵纯先生……那个，我想练习的，是平时您常听的曲子……”
“我常听的……”
赵纯明显愣了一下。
蓝原莓见此有点着急：
“是，是《圣母颂》，教堂常放的那首！”
“《圣母颂》吗……”
青年神色微怔。某些陈旧又珍贵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浮现，令他感伤莫名。
他叹了口气，把情绪掩藏在心底，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下：
“好啊。”
黑发的青年没有问蓝原莓为什么会选这首曲子。他十分自然地走到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黑白色的琴键上。
似是在熟悉这架钢琴的律动，赵纯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
此时已将近晚上七点，琴行里客人稀少。店员们站在一楼柜台后，看着这位一身贵气的青年走上前，识趣地没有打扰。
天边是沉郁的暮色。
橘红色的霞光渐渐没入蓝紫色的云霞，夕阳不舍得就此沉入大海，尚留下一抹不着边际的白。
悠扬舒缓的钢琴声率先自琴键之间流淌出来，是那首再熟悉不过的《圣母颂》，也是蓝原莓练习最多的曲子。青年的弹奏安静缓和，仿佛令人置身于沉静的月光下。
几个娴静的节拍过后，蓝原莓深吸了一口气。她将琴弓搭上琴弦，平缓的音符自弓与弦之间流淌而出。少女起初还有些生涩和紧张，前几个音符甚至带着轻微的抖动。但很快，在青年舒缓的弹奏下，她沉浸在了音乐之中。
小提琴清越婉转的声音加入了钢琴的歌颂，与沉稳的叮咚声交织、缠绕，如同月下汩汩的溪水，清澈透亮；又如同教堂穹顶下回响的祈祷，虔诚静谧。
夕阳已然消失在地平线。蓝调时刻的最后一道余晖透过玻璃窗，为钢琴边青年的侧影和奏琴的少女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太阳似是被这柔美的乐声安抚，终于沉入了遥远的海平面，天边只剩水波般荡漾的金色徘徊不去。
零星的红光在天际挣扎着闪烁了几下，最终弥漫开来，与典雅的暮紫色融为一体，归于寂静。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琴行里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蓝原莓放下琴弓，胸口微微起伏，脸上带着沉醉的红晕。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在她心中弥漫开来。
“赵纯先生……”
蓝发少女再一次轻轻叫出了青年的名字，却未有后续的言语。
亦或者，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
赵纯轻轻合上琴盖，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赞许：
“演奏得很好。”
青年微笑着。
“还、还有很多不足……”
蓝原莓低下头，耳根红透了。她的心里却像是炸开了一朵漂亮的小烟花。
「终于，做到了——」
少女的眸子里萦绕着晶莹的光。
奏毕，两人安静地离开了琴行。
此刻，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蓝原莓轻手轻脚地坐回车里，紧紧抱着装有新琴的琴箱，捂着怀中实实在在的喜悦，以及心中那份轻盈得快要飞起来的欢欣。
车窗外的城市在夜色下流光溢彩，灿灿夺目，映入少女眼帘。
临考试前的夜晚。
这是仅此一晚的，剥离了魔法少女职责、摈弃了学业烦扰、远离了积蓄的不安，仅仅属于她和他两人的——短暂而珍贵的时光。
蓄着蓝色过颌短发、头上戴着白兔发卡的少女微微侧头。那双蔚蓝如大海般的眼睛透过车窗反射，悄悄注视着前方驾驶座上，那个专注开车的背影。
“赵纯先生……”
“我……”
言语在此止息。
蓝发少女只是如手捧珍宝般，将这一刻怦然的心跳，小心地、珍重地，藏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