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纯……吗？”
“……”
这个名字在舌尖滑过，沁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微涩滋味，像是初尝的茶，回甘与清苦交织。
赵纯。
那个总是与某位红发少女一同出现，仿佛茶屋老板般沉稳老成的男人。
……讨厌他吗？
还是有好感？
不知道。
习惯了将情感都封藏于冰冷的面具之下，风间柚子已经快忘记如何思考这些复杂的东西了。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她讨厌木下杏。
讨厌那份毫不掩饰、理直气壮的依赖，讨厌那头与记忆深处那对姐妹过于相似的、灼眼的红发，更讨厌那个红发少女身上流露出的、理所当然等待庇护、并将此视为幸福的姿态。
但她……
不讨厌赵纯。
那个男人……只是执着得有些愚蠢罢了。
……是的，愚蠢。
星宫梨奈那个金毛笨蛋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用憧憬的语气提到过，赵纯先生是何等的天才，年纪轻轻就站在了技术的顶点，所创造的发明足以撼动世界的一角。这一点，风间柚子并不怀疑。
在接触过几次之后，这般印象亦是嵌在了少女心里。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拥有无限未来的男人，却主动放弃了在华夏唾手可得的功名与显赫，像个逃避者一样，隐姓埋名般地跑到出云，跑到神见市这座除了魔法少女和梦魇之外、在世界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城市，当一个普通学生。
是急流勇退？还是某种自我放逐？
在风间柚子看来，这无异于一种奢侈的、近乎天真的愚蠢。
就像星宫梨奈一样，愚蠢地、不计代价地为他人的心愿和笑容奔波。将别人的期望扛在肩上，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如同神话中那些被献上祭坛的羔羊，用自己的血肉去饱足他人的愿望。
这样的他，这样背负着过往、隐藏着锋芒、不断付出的他，真的能感受到幸福吗？
绝不会吧。
那种被掏空般的奉献，怎么可能是幸福真正的形貌？
是啊——正因如此，风间柚子才会如此讨厌木下杏。她讨厌那些只会睁着无助的眼睛，徒劳等待他人伸出援手，将自己幸福的可能全然寄托于外力的软弱。她憎恶这种软弱，正因这软弱属于曾经的某人。
曾经的她。
她在“木下杏”这面镜子上，看到了名为“风间柚子”的影子。
那是令她痛恨、不愿回首的记忆。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厌恶赵纯身上的这份“愚蠢”。
并不厌恶这种近乎偏执的、不顾旁人眼光、自顾自就要承担起一切、试图给予他人救赎的姿态。
这份执着，这份执拗，这份自我感动般的牺牲……
或许，正是因为她自己无法做到，正是因为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也曾想过逃避，所以才会觉得，这样的人，这样的坚持，本身就如同一种无声的宣言。
如此愚人，如此愚行，如此耀眼的光芒。
——那正是不曾逃避的证明。
……
思绪纷乱间，风间柚子做出了决定。
她从神奈川町出发，绕过天户区，来到小叶山中学的附近。这位翠发少女在木下杏放学必经的路口等待，想着或许能“偶遇”接送那个红毛的赵纯。然而，直到天色渐晚，学生人潮散尽，也没见到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夕阳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老长。
「奇怪……」
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想。她转身，走向那家她偶尔会去打工的、位于街角的便利店。
推开店门，风铃声清脆。几乎是立刻，她的目光就锁定了站在饮料柜前的颀长身影——正是赵纯。那位黑发青年的手里拿着几盒牛奶和一堆明显是给那个红毛准备的零食，正微微蹙眉看着商品标签。
神情专注，间着几分困扰，不像是采购东西，倒像是在研究什么颇难厘清的实验数据。
“你在这。”
少女声音清脆。
风间柚子走上前，语调一如既往的冷淡，却带着一丝了然的意味。
赵纯闻声转过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疑惑：
“风间？”
随即恍然。
他以为风间柚子是来这里打工的。
柜台后，两位早已相识的年轻女店员注意到了两人之前有些奇怪的氛围。她们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其中一位忍不住压低声音，用虽压抑着却足以令两人听见的音量激昂道：
“诶～？！居然真的联系上了？八卦，超爆炸的八卦！”
“哦哦，这是何等的至福啊！”
另一人双手捧心，夸张地感叹：
“有生之年，居然能亲身遇上这等惊人的八卦！”
到最后，女店员们似乎忘记了身边的两人，音量已经大到足够让人发起扰民诉讼。
“咳。”
赵纯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尴尬，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或许他在面对其他成年人时能做到游刃有余，可在这等年轻女孩面前被他人调侃，难免有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窘迫。
同样的，青年身旁的少女也是如此。
风间柚子感觉自己的脸颊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心脏砰砰直跳。她强作镇定，语气生硬地反驳：
“不是那回事。”
然而，那悄悄泛红、显得愈发精致可爱的耳朵却出卖了她。
“哦～”
两位店员拖长了语调，脸上写着“我们都懂”几个大大的出云文字，笑得更加暧昧了。
“唔……”
风间柚子几乎想要立刻转身逃走，但她强忍住了这股冲动。翠发少女收拾了脸上那冰冷面具下流出的狼狈之色，逼迫着自己不再看店员，而是直接对赵纯说：
“我有事要找你单独谈谈。”
说罢，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赵纯感觉出了少女的惊慌。他看了看自以为冷静，实则脸颊红透的风间柚子，又看了看手里那堆显得格格不入的零食，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好。”
他快速结完账，在店员们充满探究与祝福的肃然目送下，和风间柚子一前一后出了便利店。
尴尬的空气仿佛实质般缠绕在两人身边。
“去我的实验室吧，那里安静。”
赵纯提议。
风间柚子没有反对。
车辆平稳地启动，驶过几个变换着信号的红绿灯。一路上，两人默然不语，只有车载空调低低的运作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她侧头望向窗外那流光溢彩却又飞速倒退的街景，感受着心跳的鼓噪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祭礼开始前的、沉静下来的专注。
面前逐渐出现了一座爬满爬山虎的小楼。
划拉——
来到地下，实验室的自动门流畅打开。
里面是一片整洁而充满科技感的空间，夏琳在营养舱内安静沉睡。见女孩还未从昏迷中醒来，赵纯走上前观测数据，确认一切平稳后，又回到风间柚子身边。
他将买来的零食分出一份，递给这位面露迟疑的翠发少女：
“要尝尝吗？杏一向爱吃这个，味道不错。”
“就当是感谢你上次的帮助了。”
赵纯指的是双生梦魇的那次。
“寒酸。”
风间柚子像是对此不屑一顾，毕竟她之前要求的可是魔力结晶。可翠发少女看着那袋未开封的、印着可爱图案的饼干，悄悄瞥了眼微笑着的青年，纤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
几息过后，她还是小心地伸手接过，低声道：
“……谢谢。”
「为什么会有种抢了别人东西的罪恶感……？」
风间柚子在心里暗自皱眉。
她瞥了眼袋子里还剩好几包的同口味饼干，疑惑的神情一闪而过。
「……奇怪。」
少女轻轻将手按上自己的胸口。
“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青年关心的询问道。
“不，没什么。”
风间柚子果断摇头。
实验室里灯光明亮。两人兜兜转转，在休息区选了相邻的椅子坐下。
赵纯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摆在桌上，调出资料，切入正题：
“是关于博士天狗屋的事吗？我这边收集到了一些新的照片和网络上的讨论，指向性越来越明显。我怀疑它近期可能会再次出现，准备亲自去看看。”
风间柚子看着屏幕上那些模糊的照片和氛围诡异的留言，眉头紧锁。她抬起眼，樱红色的眸子直视赵纯，语气严肃地警告：
“不止。还有那些黑影、长桥，那片空洞的空间……”
“这件事情，我觉得不同寻常。它的出现、发展，和红她们失踪前那段时间的感觉……很像。”
提及浅野姐妹的名字时，翠发少女的声音几不可闻地低沉了一下。在她模糊而破碎的记忆里，浅野姐妹似乎曾经去调查过一个传闻。那是一个耸人听闻的“末日预言”，据说还和风间神社传承下来的神话有关系。只是此时想来，风间柚子一应记不清具体内容了。
“枫、红……”
摇了摇头，试图把心里的低落甩走。她将脸上的波动压下，继续道：
“还有，记得提醒一下星宫梨奈，让她……看好小林结衣。”
这句话她说得有些艰难，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赵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他放下平板，轻声问道：
“为什么不亲自去提醒她？你们不是……”
他斟酌着用词：
“……认识更久吗？”
风间柚子一阵无言。她转过头，避开青年的视线，望向培养仓内仍在沉睡着的夏琳，声音里带着疲惫与笃定：
“星宫梨奈那家伙，一旦认定了要保护谁，就会变得盲目，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她只会用她那套‘一切都会变好’的幼稚理论妆点这一切，像是保护心爱之物的小孩子。”
“我的话，她是不会听的。”
她重新看向赵纯，目光锐利：
“但是，你不一样。你的话，她或许会多考虑一下。”
翠发少女说话时，语气里流溢着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确信。
“……是吗。”
赵纯看着风间柚子，似乎想从她脸上读出更多的信息来。他对风间柚子与星宫梨奈之间的往事并不太了解，仅仅是模糊地听星宫提过几次。
现在看来，两人之间的隔阂倒像是潜藏着更深的原因，不只关于遗忘与背叛。
“我明白了。”
青年最终只是点点头，眼中虽仍有思考之色，却还是应承下来：
“我会找机会提醒她的。”
“……嗯。”
风间柚子难得地应了一声。
相顾无言。
青年微微颔首，转过身，在电脑前搜索分析着资料。
少女的翠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她坐在青年身旁，一只手撑着精致小巧的下巴，静静地看着青年忙碌。
指示灯闪烁，仪器有规律地低鸣。
实验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