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理解。”
澄澈的双眼注视着万堂。
在数码屏幕的微光下,那张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比平日更显憔悴。
傅迟澄澈的双眼仿佛看见了那个悲观的少年。
但他总觉得万堂的脸上不只有悲伤,还有一种奇特的平静。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急切的挖掘这平静背后的东西,那一定是时间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的。
“真的会有人因为这种又大又空的东西,陷入悲伤吗?”
“除了你五岁的事故,其余的想法根本没有实感吧,为什么不选择抛下那些杂念,最后忘记那件事?”
“那样,你不就能过上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吗?”
傅迟本不是如此耿直的人,但他实在太急切的想要得到万堂的答案。
万堂如死一般沉默了很久,他动也不动,僵硬得像是铁铸的雕塑。
“我不能,我做不到。”
万堂打开手边的啤酒,用小刀在底部划了个口子。
一罐酒下肚,他打了个嗝。
“嗝……所以我才说我是个野心家啊。”
“我不懂。”
万堂抬头,窗外阳光普照。
他猛地搂住傅迟的肩头,后者已习惯他这个动作,没有扭捏和退缩。
“小老弟,在这个世界上,你觉得什么叫做野心呢?”
他指着窗外的大千世界,诚恳的发问。
“野心?大概就是想要得到什么的欲望吧。”
“名利、美色,还有权利。”
“尤其是权利,被称为野心家的人充满权力欲,渴望站在权力的最高处。”
“回答的很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嗯?”
“即使是你口中最强调的野心——人们对权力和地位的渴望,也是从古至今都有机会实现的。”
“无论什么时代,至少都会有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对吧?”
“嗯。”
“虽然很困难,不过并不是最大的野心。”
“最大的野心?”
“是的。”
万堂的眼睛如被黑洞掩盖的行星般,透出一点微小的光芒。
“我相信,最大的野心,是改变世界。”
“改变世界……那不该称之为理想吗?”
万堂摇摇头:
“不,那就是野心。”
“无论美色、名利还是地位,那都是前人完成过的欲望,都是遵循着人类世界的【过去】而产生的野心。”
“世界是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我的野心,就是以我的努力改变这个客观的世界。”
“这个目标也许明天就能达到,也许永远也无法实现。”
“所以称之为最大的野心……”
他顿了顿,无奈的挠挠头:
“没办法,我生来就是这样的野心家。”
“你可以说我古怪,或者不切实际,但是没办法。”
他重复道:
“我生来就是这样。”
傅迟思索着,揣摩着,最后才开口:
“是野心,也是理想。”
“你说那是理想?倒也可以。”
“我的理想……”
万堂感慨着说道。
“——冲向星空,改变世界。”
“那是我十五岁那年的一天。”
……
在一个闷热的下午,在与母亲吵架后,万堂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错,他这幅没有任何生气的、厌世的模样,让母亲很着急。
但他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
把低俗的杂志一手扫开,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屏幕亮起,电视台正在播放着新闻节目。
那一刻,正播到一条无关紧要的,放在节目最后的新闻。
某位科学家发明的超级ai“齐杰菈”,被输入了数以亿计的天文数据。
根据这些数据,它进行了庞大的演算。
最后计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在据地球五光年外的宇宙某处,存在一颗与地球有90%相像程度的宜居星球。
科学家命名为“拟地球星”。
这个足以改变世界的发现,之所以被放在新闻节目的最后,是因为齐杰菈的发现在当时被无数人质疑,其中也包括许多权威天文学家。
不管如何,这颗星星闪耀在了万堂的瞳孔中。
那时,他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一个奇妙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诞生。
那一晚,他做梦了。
他梦到一个庞大的洞穴。
那里封闭、黑暗,七十亿人被囚禁于其中,他们互相争夺着,哀嚎与咒骂不断。
终于,在一个瞬间,封闭的洞穴被撬开,光明刺入那个黑暗的世界。
人们刺耳的声音在一瞬间停止,所有的仇恨与纷争也在一瞬间终结。
而撬开这个洞穴的人正是他。
——————作为宇航员的万堂。
没错,他相信一个有着丰富资源的新世界,可以减少这个旧世界的人们的纷争,缓和国与国、人与人的矛盾。
他当然知道这个想法有着很大的局限性,但他坚信这并非毫无意义。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许可以改变。
……
“傅迟,你知道那种拼了命的努力的感觉吗?”
傅迟咽了咽口水,不经意间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
“努力的话,我总是差一点,就连决定人生的事情都没有拼命的去……”
“那有什么。”
万堂大声的打断他,也打断了他流露出的自卑。
“大部分人拼了命努力,也都是为了自己。”
“如果你没法拼了命的做某件事,多半是你爱惜自己的身心,不喜欢做罢了。”
“那些人拼命努力,也是为了自己,只不过为了以后的自己罢了。”
傅迟讶异的看向他,他第一次发现人的努力与否,还能有这样的解释。
“你只是和他们调换了爱惜自己的顺序,如果以后你遇到那些人,也要抬起头来,听懂没有?”
傅迟非常用力的点头:
“我明白了,无论那些家伙有多么成功,只要是为了自己而走到那一步的,我与他就是平等的。”
“值得我敬佩的,只有那些拼了命的努力,却不为了自己的人。”
万堂怔了一下,他太了解这种内心柔软的孩子了,因此觉察到了傅迟的自卑,随口安慰了几句。
但没想到傅迟反过来夸赞他。
万堂毫无征兆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码得,这才短短几天,小老弟就支棱起来啦。”
笑着,他用力的拍击着傅迟的背。
傅迟也已经习惯了,没有抗拒。
“堂叔,别拍了,能不能接着讲啊……”
“好好好,我们讲到哪里了?”
“讲到你拼了命的努力。”
……
万堂拼了命的努力学习。
在那些年里,除了理想,他的眼里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对于万堂来说无比幸运的是,几年后“拟地球星”被权威天文学家切实的观测到了。
这个消息自然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齐杰菈”被寄予了厚望,人们希望它能攻克光速曲率飞船技术,那是到达五光年外的星球必须的技术。
二十岁那年,他终于成为了飞行员,这也是他实现理想的一步。
宇航员就是从飞行员中选拔出的。
同年,齐杰菈成功研发出了光速曲率飞船的设计图。
五年后,第一艘光速曲率飞船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它被命名为【堂吉诃德】。
由于光速曲率技术的不成熟,“堂吉诃德号”只能搭载一位宇航员。
也就是说,这位宇航员要拥有无比坚定的意志,同时能够忍耐数年独自在宇宙中漂泊的孤独。
这是他人的劣势,却是万堂的优势。
在童年的时光里,他已习惯了孤独。
于是,万堂真的成为了梦寐以求的,第一个登上拟地球星的人类。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在当时,人们意识到自己身处伟大的历史时刻,却也在坊间流传着许多阴谋论,其中一个是正确的:
——“堂吉诃德号只是一个半成品,它没有能力登上拟地球星,制造它的目的并不是到达那里。而是收集足够的光速航行的数据。”
但这个猜测的后半部分并不正确,它认为万堂是“不知情的牺牲品”。
可事实上,万堂知道这一点,而且欣然的接受了。
“知道这件事时,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万堂回忆道。
“这让我怀疑,我想要冲向星空,究竟是出于理想,还是单纯的想要逃避这个残酷的世界。”
“不过我后来就没有想过了,这两者也许没有区别。”
傅迟本想询问他最后的结局,却想到了狂战士告诉过他,万堂是第一个登上那颗星球的人类。
傅迟笑了。
“你成功了。”
万堂也笑了。
“是的,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二个奇迹。”
“那后来呢?”
万堂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犹豫了片刻,拍了拍傅迟的脑袋:
“今天就说到这儿吧,大扫除还没有做完,待会你狂姐就回来了。”
他把傅迟抓起来,傅迟不情愿的往床上一趴,万堂伸手挠他痒痒。
傅迟又气又笑,从床上跳起,也伸出手戳他的喉结,二人玩闹着,消失在卧室的门后。
好像一对熟识多年的兄弟。
……
“呼,要结束了。”
傅迟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把抹布挂在肩上。
他坐在地下室的地板上,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栋房子的地下室。要不是打扫卫生,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一丝清凉的风从头顶的缝隙中流进。
“你来了。”
他纹丝不动的说道。
“是的,吾来了。”
枪兵现身在他的身后。
傅迟缓缓地转过身,枪兵的气息十分微弱,他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看来魔力十分稀薄。
这当然是为了防止被万堂发现。
“那件事,汝可想好?”
枪兵眼神中透出几分期许。
“我不会与你签订契约。”
傅迟说着,用平稳的气息掩盖言语中的哽咽。
这是一个很痛苦的抉择。
放弃圣杯,不仅无法保证他在这场战争结束后能回到原本的世界,也意味着无法改写洛逢芽的悲剧。
“这是为何?”
“汝的眼神里分明充满了对圣杯的渴望。”
傅迟缓缓地站起,注视着这个青史留名的英灵,在这些存在面前,他不过是一个挣扎于历史长河的无名小卒。
但他的眼神里分明闪烁着微光。
“据我所知,为了追求胜利,你夺取了很多无辜者的性命。”
“我不管这是你,还是你的御主的意志……”
“我都不能与做了这种事的你为伍。”
听了他的解释,枪兵流露出看见可悲之物的神情。
“仅仅是这种原因?”
“不止如此。”
傅迟的脑海里回响起狂战士和万堂的声音。
——最美好的前途。
——冲向星空,改变世界。
“在这场战斗中,有的人比我们追求着更伟大的东西,圣杯是属于他们的。”
枪兵摇了摇头,竹枪举在肩头。
“是吾高估汝了,终究是燕雀般短视的匹夫。”
“那就把汝灭口吧。”
傅迟也估计到了这个结果,但在这个狭小的地下室中,他即使有预料也不可能躲过从者的一击。
可他还是伸向了藏在衣下的刀,准备拼死一搏。
“——嗖”
黄枪一闪,刺向傅迟的喉管。
在这漫长的一瞬间,死神的枪尖却停滞在半空。
然后断裂,如在空中死去的鸟般无力的落地。
傅迟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甚至快到连声音都没有。
枪兵自然是知道的。
黑色的刀早已入鞘。
身着黑衣的苍白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真是怪事,无名之辈,汝居然活着。”
说完,他便消失了,看来见形势不妙,已经撤退了。
“你回来了?”
傅迟有些哽咽,但此刻已不用掩饰。
男人转过头来,微风吹起他的发丝。
“我回来了。”
那条鲜红的游鱼,在少年的手背重现。
……
午夜时分。
“他已经睡了吗?”
万堂仰望着窗外的群星,轻轻的问道。
“睡了。”
狂战士站立在他身侧。
“这是我找到的东西。”
万堂接过她口中的东西,那是一支被箭刺穿的精美信函。
“你应该明白它的来历。”
“是的。”
万堂回答,拆开了信封,很平静的阅过内容。
“是那个人的。”
他将信函收起,又望向夜空。
“看来他有些着急,这也能理解。”
“毕竟对他来说,这场圣杯战争的意义就是打败我。”
“这是一场宿命的对决。”
“我不相信宿命。”
狂战士冰冷的说道。
“狂战,但我相信。”
“哦?这不像你说的话。”
万堂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无论经历多少苦难,我终会改变世界。”
“我坚信这是我的宿命,万兰。”
他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在与某人对话。